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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河之痛

赵华芳

· 赵华芳,秋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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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大学生活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回忆,有令人兴奋的喜悦,也有刻骨铭心的伤痛,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九七四年六月二十八号傍晩发生在河南淇河的往事。

那年,全班二十九个学生和老师一起到河南鹤壁地质队劳动实习,一来是让我们这一群没下过乡的在校大学生接受劳动锻炼, 二来是将课堂上学到的地质知识学以致用,三来是帮助地质队寻找稀有矿物金刚石。全班同学分成二队,一队全是男生,任务是上矿山背金佰利岩, 住在庞村。另一队由8个女生和6个男生组成,留在淇河工地淘洗矿砂。

留在淇河的男生统一住一小院里,女生分别住在村里老乡家。我们每天的工作是将河沙一锹一锹地铲送到传送带上,在水槽冲洗,冲洗筛选后的河沙再用机器进行检测,看其中是否含有金佰利岩风化侵蚀后残留的金刚石。顶着烈日淘砂矿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大伙常常累得腰酸背痛,热得大汗淋漓。在工地,除了张建享有多次”生病“休息的机会外,其他人每天都得实打实地干活。一天忙完后,大伙多么希望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去除一身的疲劳,养足精神迎接新的一天。

在淇河,除了难以下咽的粗粮以外,更令人头痛的就是无处洗澡。男同学很快在河里找到了天然澡堂,每天下班后总有几个男生去河里游泳,只见他们把脏衣服扔在岸边,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就下水了。上小学时我曾经是游泳队队员,对男队员光着上身,穿紧身游泳裤训练比赛的情景早己司空见惯,同时自己穿游泳衣上岸也不会感到害羞。淇河村有三处水潭,一处男生常去,另一处是女生的水域,男生一般不轻易过界。我喜爱游泳,出门都会带上游泳衣,这次到淇河也不例外,行李中装了父亲送我的背心式游泳衣,这是我上大学收到的最心爱的礼物。

与男生相比,女生洗澡就麻烦多了。我们住农民家,没有可洗澡的地方,常常只能在自己住得房间对付着用水擦擦身子。去淇河洗澡倒是痛快,可惜没有换衣服的场地。后来不知是哪朵金花建议用手拉着衣服围起来做更衣室。这个好主意解决了女生更衣难的问题。女同学中数我的水性最好,李玉兰是地地道道的旱鸭子。虽然她生长在长江边的沙市,因家附近没有游泳池,家人不允许她去江里学游泳。

我从小就爱玩水, 曾多次撗渡长江, 最惊险的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和我哥在宜昌裸渡长江。此处裸渡仅指不带任何救生设备。玉兰听完我渡江的故事,羡慕极了,要求我教她学游泳。我告诉她自己是在宜昌市铁路坝游泳池里学得游泳,常常有教练和救生人员在㘯。在她的多次请求下,我答应回武汉教她游泳。在淇河村的日子里,只要我身体没有不适,总喜欢去河里游泳,有时还会独自游到对岸。横渡几十米宽的淇河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淇河与长江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六月二十八号那天地质队打算转点,大伙忙着装仪器设备搬家,一直忙到下午4点多。我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可看看身边的李玉兰一直抢重活干, 真佩服她。下班后,玉兰对我说想下河洗洗,让我陪她去,我欣然同意。当时班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律(至少对女生),要三人以上才能下河。我让玉兰去问问还有谁愿意去。一会儿她回来说杜桂枝也想去。我们三人去向朱德玉请假,她叮嘱我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别误了六点钟吃晚饭。

我们沿着河漫滩走到水边,我迅速脱下鞋和外衣,穿着在农民家里就早己换好的游泳衣跳进水中,回头一看杜桂枝不紧不忙地才脱了一只鞋,李玉兰也刚脱下长裤。我大声对她俩说,”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话音刚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男生的嘻笑声。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有几位男生。这时杜桂枝还在慢条斯理地脱鞋,李玉兰穿着短裤已站在膝盖深的水中。听到男生的声音,玉兰顿时紧张起来,嘴里嘟嘟啷啷地说,”让男生看见我穿短裤多不好意思,要不我们到那边去,那边没人”。我不以为然,但知道她是害羞,就同意了她的提议转到隐避一点的水域。

河滩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卵石,有的圆有的尖。光着脚在水里走十分艰难,一不小心石头就会扎着脚。桂枝听说要挪地,忙把刚脱掉的鞋又穿上了。玉兰嫌上岸穿衣穿鞋太麻烦,决定从水里走过去。看到她在水中行走困难,我就游过去对她说,"我带你游吧,瞧你慢慢吞呑,要走到驴年马月去,一会儿还要赶回去吃饭”。

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一定是相信我的我的水性吧。我让玉兰双手抓紧我的腰部,然后带着她沿近岸的浅水区向前游。刚游了几下,我俩的脚和膝盖就磕在石头上,真痛。玉兰从水里站起来对说,“不行这里太浅,你没法带我游。我自己走,你先游过去吧”。我一想也对,不然咱俩的脚都得遭大罪。我叮嘱她当心,一蹬腿就游出了几米远,我回头一看,只见玉兰慢慢吞吞地在水里挪,而桂枝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在河滩上走。

我游了一会,停下来,想告诉她俩不用再走远了。我一边踩水一边回头望,只见杜桂枝还低着头在岸边走,而李玉兰却不见踪影。我大惊失声,感觉事情不妙,大声叫道,"看见李玉兰了吗”?桂枝回答说,”她刚才还在水里走”。我一听头顿时就炸了,玉兰不可能回去连声招呼都不打,一定是出事了。我起紧对桂枝说,”李玉兰可能掉河里了,我在这里找,你快去叫人”。我急忙四处张望,近岸水清沏见底,不见她的身影。我想肯定是掉到深水里了,就用力向河中间游去,耳边还听隐隐约约地听见桂枝凄厉的喊叫声,“救命了,快来人啦,李玉兰掉河里了”。

我心里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赶紧救出李玉兰。到了深水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往水下潜,水很深很深,也很凉很凉。我睁大双眼四处寻找,可黑呼呼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一边潜游,一边用手摸索,仍然没发现玉兰。我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下搜寻,只有感到高度缺氧时才冲出水面换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我再一次露出水面时看见张建和刘双柱。我大声对他俩说李玉兰掉河里了,快去救她。我指着最初下水到发现玉兰出事时中间的那片水域,告诉他俩那是玉兰失踪处。他们二话没说就下水搜救。越来越多的同学和地质队同志赶到,大家立刻参加了搜寻。张老师叫我上岸,问了问事情发生的经过,便命令我留在岸上,不准再下水了,说怕再发生意外。朱德玉一手搀扶着我,一手将深蓝色的工作服披在我身上。

在岸边,我焦急地注视着搜寻的进展,总是想着游泳队救生训练时教练说过的话,一个落水的人如果能在20分钟内被救起,还有生还的希望,半小时后生还几乎无望。不能下水救援,我能做的就是计算时间,这是减轻心中焦虑的唯一方法。我不停地从一数到六十秒,周而复始,此时我把数数也当成了捜救工作中一部分。我多么盼望时间可以停止,这样玉兰还有一线生机。

太阳落山了,天也渐渐地黑了,大队人马不停地搜寻着,仍不见玉兰的影子。淇河两岸临时设置了二处千瓦以上的灯,以便继续搜救。我实在记不清自己数了多少个60秒。当我看到老乡们在水里开始使用锚钩时,就意识到搜寻已变成了打捞,时间的无情流逝己让玉兰生还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大伙都精疲力尽,也焦虑不安,但谁都没想放弃救玉兰的一线希望。忽然有人喊“找到了,找到了”。我和大伙一起拔腿跑过去,这会早已没人在乎脚下的坚硬石头。玉兰是晚上八点多钟被锚钩挂出来的,出水处离我所指的失踪处约有二十米远。玉兰浑身湿淋淋的,被放在一副床板上。地质队杨医生马上给她做人工呼吸,但她仍没有苏醒过来,可谁也不相信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领导决定立即用卡车将她送住附近的医院。我和朱德玉要求随车去医院,同行的还有几个男同学和张老师。躺在床板上的玉兰被抬上了卡车,身上盖着一床新芦席。我们一行人扶着车厢站在玉兰的身旁。汽车在黑夜里沿着崎岖的道路向前开,一路颠簸不停。借着月光,我一直盯着玉兰,只要看到芦席遮住了她的脸,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过去扒开。因为在我心中,她仍然活着,只不过睡着了而已,而芦席盖往脸可能导致窒息,医院是救活玉兰的最后希望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卡车终于在医院大门口停下来。玉兰被迅速抬到医院过道上,医生揭开她的衣服,打了強心针,可她还是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医生当场宣布玉兰身亡。医生的话彻底摧毁了玉兰生还的最后希望。我这才意识到她己经永远离开了,一直強压住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悲痛之际,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占据了我的心。我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好不识水性的玉兰?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她的失踪?为什么没有准确判断失踪地点?为什么...... 我问了自己无数个为什么。玉兰罹难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如果当天发生的事情可以重来,我一刻也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那一整夜我都没合眼,与玉兰从相识到永别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她出生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是家里的第一名大学生。她,尹慧玲,葛亚非和我从大学入学就分在同一个小班,同住在一个宿舍。近二年的朝夕相处,使我们彼此加深了解,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和尹慧玲一道曾手把手地教我洗床单,缝被子。在五七干校劳动时,我胃疼难忍,是她通宵看护我。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学习勤奋,生活简朴,吃苦耐劳。我后悔没早点教会她游泳,让她失去自救的机会。后来从老乡那里知道,在玉兰失踪的水域,离河岸不远处河底突然变陡,不小心极易落入深水潭。

多年以后,当我在美国拿到深水潜水(scuba diving)证书时,又想起了玉兰。如果当年在淇河有潜水设备,也许玉兰可以得救。四十多年过去了,淇河往事是我心中难以抹掉的伤痛,淇河也是我最不愿意重返的伤心地。

补记:

玉兰去世后,所有同学都搬回地质队大队部。大家分成几班,日夜精心守护着玉兰,等待她家人的到来。在她家人到来的前一天,张老师来问女生谁能帮玉兰梳理梳理。我要求去,当㘯得到了张老师的批准。

我来到存放遗体的灵堂,见玉兰安祥地躺在冰块上。地质队的女同志先帮她清洗身体,然后叫我给她梳辫子。平时她爱在脑后㧧两个小辫,辫梢用橡皮筋扎住。地质队的同志告诉我不能搬动遗体,我就蹲下来给玉兰梳头。梳完后,小辫不在脑后,而在耳朵上方。我怎么看都不满意,想重梳,但在场的领导不同意,只好作罢。当天晚上, 我梦见玉兰对我说,“你梳的辫子不好看,能帮我重梳一下吗”?我满口答应, "好!好!好”!静静的夜晚,我的回答十分响亮,宿舍的女生都惊醒了。尹慧玲大声说,”赵华芳,你叫什么”?我睁开眼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很快玉兰的家人来到了地质队。她母亲看到玉兰放声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象刀子一样扎在我心里。后来她母亲和么么提出要见和玉兰一起下河的同学。叶老师起初不同意当事人去见玉兰的家人。但玉兰的家人说他们只想听听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叶老师和张老师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表示愿意。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见面会是一种什么场面。很快我的顾虑就被打消了,在听完我的叙述后,玉兰的母亲对我说,“都怪我不让她学游泳,不然她也不会淹死”。我向她母亲道歉,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她母亲和么么反倒安慰我,我心里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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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论

玉 兰 祭

弦断花落淇水寒,
架山肃穆楚天伤。
泣血澸天撒泪雨,
放声恸地空悲伤。
逝含瑶草千秋恨,
魂伴玉兰万古香。
光寒婱宿夜深沉,
早回人间耕黍桑。

--张建

看了赵华芳的文,老泪盈眶,思绪蹁跹。文虽无华,但朴实真诚,含情,含泪,含血,含思念!玉兰应为有这样有情有义的闺蜜而高兴自豪!我们也应为群里和班里有这样有情有义的同学和朋友而感到欣慰和荣光! 敬礼!

-- 张建

看了华芳的文章,心情很沉痛。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翻开那一页,总会触动心里那个柔软和敏感的地方。

--山人

另外更正一下:

我当时是随着搬家的先遣部队到地质队转点的新地点去了,当时不在淇河的现场。同去的还有哪一些同学,不记得了。记得,我们是在地质队转点的新地点听到这个消息的,马上我们就坐地质队的大卡车赶回淇河。

记得到达淇河边,天已经暗了下来。淇河已经点上灯,看到老乡们在水里打捞。使用一种很长的竹竿在船上往水深之处探找,也用绳子栓着的锚钩顺着河水在水底打捞。我们赶到河边,玉兰还没有找到。

玉兰出水时,地质队杨医生马上给她做人工呼吸,在胸部按压。玉兰的口里,鼻子和耳朵在胸部挤压下,慢慢流出一些淡淡的红色液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以前听说过七窍流血,想象中以为是鲜红的血汩汩流出。当时,玉兰像睡着了一样。杨医生每按压一下,我都期待玉兰会随着慢慢张开眼睛。最后,杨医生停止的胸部的按压,从医疗箱里拿出针管来,注入强心剂,直接扎在玉兰的心脏部位。只是,杨医生无力回天了。这之后,才把玉兰用地质队里的车送往医院。

--山人

关于双柱在淇河有两个佐证,一,他从水里岀来后对我说,下面的水一会热,一会凉,不敢下潜很深。二, 回村吃饭时,他问我看见他的背心没有,他说就放在救人的岸边。这事,不是双柱记错,就是我记错。

-- 张建

如果说和张建下水打捞,也应该是我从新的转点地赶回来后的事。可能是有我们下水打捞一事,后来张老师见天黑,怕我们再出差错,就让我们停止打捞。不记得回村吃饭和背心的事情了。也许,张建是对的。

在记忆力方面,我肯定是比不上张建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淇河的故事他回忆起来还栩栩如生。比如说我早就不记得炊事班里还有一个妮,我也不记得什么朗诵毛主席诗词的事情。往事如烟,淇河的那些微波早就烟消云散了。但是,有些事情是一生一世都忘不掉的。玉兰同学就是。

--山人

华芳回忆当年发生在淇河的伤痛之事,点点滴滴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伤痛之事,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我呼叫时看见三位男生,刘思京,曹亚军和张建。他们听到我的呼声急忙朝出事地点跑来。我本是慢性子在加上受到惊吓候,连道都不会走了,摊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只会哇哇地哭。华芳你不要自责。就把心里的痛化为永恒的思念吧!

-- 桂芝

当时男生是我们三人,我,亚军,建极,我们三人正准备去水塘洗澡,刚走出大门,大概离水塘还有几百米远,我们就听到水塘里的女生喊闹起来了,当我们知道有人滑下深坑时,我们三个立即跑奔过去,当时我连衣服,鞋都没脱就跳进了水塘,我的鞋就掉了,后来北京派来的人还给我买了一双。我跳进水潜下去几次,也捞不到人,天声慢慢地黑了,大家有的请当地老乡来帮忙,有的去叫其他同学,我和现在的建极就去几里之外的地质队报告。

-- 思京

感謝华芳带血含泪的《淇河之痛》,英语班同学情同手足,几十年过去,依然如故。思念让逝者复活,愿玉兰在天国欢欣!

我和葛亚非放开水瓶后,跑来时,只见河边一路有扔的衣裤鞋袜,好像刘思京鞋都没来得及脱就跳进河了。

--管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以为早已平复的心,一时提及,那份刻骨铭心的痛犹存!看完赵华芳的《淇河之痛》,我已泪湿衣襟。我们,尤其是赵华芳、葛亚非和我对李玉兰的那份思念将永远铭刻在心!逝者已逝!赵华芳,不要再自责了,就让那份思念伴我们永远吧!

--慧玲

同学间的情谊是永恒的,淇河的事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 ,李玉兰同学的离世,是我们英语斑永远的痛 ,赵华芳同学就不要自责了。让逝者安息吧。永恒怀念她。

--哲玉

李玉兰同学落水系突发事件,我们都不希望失去玉兰同学,华芳不要自责。在玉兰同学的后事处理中,学校、地质队、当地有关部门、我们班每位同学都尽了力。

--老丁

很多老乡都扛着长竹竿划着船帮忙。天黑后,地质队拉起了大灯。老乡们开始放弃了,地质队的贾师傅一直用抓钩一寸一寸地找。说不找到不罢休。

斯人已去。我们永远怀念她吧。

--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