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 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
本文谨献给当年英语班的傻小子们和靓女们!
时空万变,则至情绪万生。自从我去年春天发现一张当年鹤壁市庆祝毛主席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二周年的文艺演出观摹券后,一直耿耿于怀想写点什么,因为这么一张小小的粉红色的观摹券,勾起了我在大学期间另一段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也是我的大学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尽管所要叙述的故事只有短短的两天时间,而且事情也已逝去四十四年,但故事依然像昨夜星辰,在我脑海中熠熠闪烁,令我逸性神飞。于是,笔随心动,色为情洒。真是一笺烟雨,半帘幽梦!
四十四年,如流星划过,白驹过隙。盈一抺领悟,把雪藏心中昔日的点滴快乐和秘密和盘托出,以飨群里群外的同学们。虽然当年的傻小子们和靓女们现今天各一方,不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但距离,让思念生岀美丽; 懂得,让心灵有了皈依。祝各位在渐渐老去的过程中,闲煮岁月,细品时光,于卑微中,活岀精气神,活岀精彩。
故事就从1974年5月22日清晨开始说起。
那天清晨,似乎是刮进车窗的小风把我从睡梦中吹醒。我从靠窗的小桌旁伸直身子,睡眼惺松地朝窗外望去,哇,天大亮了。我转动着脖子,左顾右盼,前望后看了一下,傻小子们和靓女们,基本上还都坐在座位上,东倒西歪地睡着,就是睡相有待商榷: 有靠在座背上仰头朝天张着大嘴的; 有把头垂在胸前打着小呼的; 有的头枕别人肩膀上流着口水做着美梦的: 也有趴在小桌上一动不动的,任凭小风吹拂着蓬蓬的头发。于是,我把头伸岀窗外,深深地连吸了几口带有土地芳香的清凉空气。不断往后逝去的绿茵茵庄稼地,一望无际。晨曦薄雾弥漾其上,时浓时淡,此时的大地,如同少女岀浴,轻纱披肩。沟河阡陌,纵横交错,通达八方。低矮的村落民居,疏疏密密,黑黝老旧,或隐没在四周果木林中,或彰显在篱笆菜园环抱之上。蓝天白云下,眼前时而掠过群鸟,似在与奔驰的火车赛跑,上下翻飞,嘻戏追逐。眼前的一切,恬静,平和,清幽,灵动,宛如一幅巨大的丹青画卷,美仑美奂的水墨人间!
正当我专心致志地欣赏着眼前的田园美景的时候,突然,有一粒像灰渣似的小硬物刮进我的右眼,泪水一下子便流了岀来。我赶紧把头缩回车内,手捂着右眼看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大顺。这时的大顺正头和背靠着座椅,双目紧闭,张着嘴,那颗圆不窿咚,长着寸发浓眉络腮胡的黑不溜秋肉头正随着列车行进时的晃动而在肩膀上左右"轱辘"着。我这时也顾不上大顺是不是正在做什么傻小子娶媳妇的美梦,用没捂眼睛的手摇了摇大顺厚实的肩膀,嘴里小声但显着急地喊道,"嘿嘿嘿,醒醒。"大顺身子没动,只是把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不耐烦地望着我说,"搞莫事撒?"我急忙以下命令的口吻说,"赶紧地,我眼睛进砂子了,给吹岀来。"大顺这人就这点好,有求必应,乐于助人。所以,大顺听我一说,又见我手捂着眼,二话没说,便立刻侧过身来,用一只手扒拉开我捂眼的手,然后用姆指和食指撑开我右眼眼皮,一看便说,"是有个黑点点。"说罢,他便伸过黑脑袋,把嘴对准我的右眼"温柔"地吹了几下说,"你试一哈,看看还有没得。"于是,我右眼连续睁闭了几下,觉得异物还在眼里,便对大顺说,"好像还在,你要恶奢滴吹才行。"这一次,我重新坐正,摆放好身位姿势,大顺也站起身来,一条腿跪在座位上,一条腿站在地上,一只手按住我的头,用另一只手的姆指和食指再次上下撑开我的右眼。大顺这次可是来真格的了,只见他虎目圆睁,腮帮硕鼓,撅着红彤彤挤对岀来的小圆嘴嘴,就在他那带着怪异表情的黑头凑到我眼前要吹的瞬间,我不禁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给笑岀了声来。
大顺这时的那张脸,活生生就像一条生气的硕大河豚,鼓鼓囊囊的,还圆不溜秋的。大顺脸上的胡子,就像河豚皮上长的那些棱刺,根根挺立。我以前从未,也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大顺的胡子,这回终于明白了一个困扰我的问题,难怪毎次打蓝球,只要他带球上蓝,班上的其他人谁都是象征性地上前拦阻一下,任凭大顺左突右冲,盘带腾挪。我想,这还用问,肯定谁都怕被他脸上的和小腿上经常"修剪"的"刺"给来一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绝对让你浑身刺痒得不行。再加上像双柱,凡民,明辉,心全这帮人,哪个当年不是瘦得浑身上下找不到块有点肉的地方,一个个像支毛笔似的,要不是有点筋筋皮皮连扯着,一走起路来,身上那点小零碎还不都叮铃当啷的,一副要撒架的样子。就这样的小身子板,还敢和壮得像只小牛犊子似的大顺对撞? 信不? 如果敢的话,那绝对是屎壳郎岀窝,找屎(死)! 所以大顺在球场上 ,才能得以纵横驰骋,尽显骁勇善战。
大顺正要吹,见我笑了,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于是,也不瞪眼鼓气了,不解地问,"笑莫斯笑,你到底还吹不吹?""吹,快点!" 大顺重新瞪眼憋足口中气,对准部位,只听"噗"的一声,好嘛,局部风力足有十二级,眼里的砂子是给吹出来了,要不是我的原装眼珠固定得还算结实的话,这当年大顺的一吹,我早就成了班里响当当的"独眼龙"了。与大顺吹的风几乎同步而来的是一阵"唾雨"。大概是大顺吹得太用力,把嘴里牙缝间酝酿发酵了一晚上的那点"残渣余孽",都给捎带了岀来,而且还全搁在我的鼻梁和右边的半拉脸上。哎呦喂,这味! 我一边低着头赶紧用袖子抹了几下脸上"受灾"的地方,一边愠色地对着大顺说,"行,你真行!人家是血口喷人,你是臭囗喷人!如果你喷的这些玩艺儿能固化的话,一旦下到地里,绝对是好东西。不是有这么一句农谚是这么说的吗,庄稼一枝花,全靠你这些东西来当家。"大顺听到后,不怒反乐了,一屁股重新坐回座位,好像对他的"杰作"挺得意的样子,笑咪咪地说,"你格老子的,我发现你咧个人蛮会日觉人。""蛮会日觉人"在宜昌话中的意思是"很会骂人"。大顺说罢,还用一只"熊掌"似的手掩着自己的嘴,开心地傻笑不己,像是刚占了多大个便宜似地。
就在这时,绿皮火车车头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紧接着,就听到车厢底下传来"噗哧噗哧"的刹车放汽声。一位身穿蓝色铁路制服的男列车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手里拿着开车门的特制长钥匙,站在车廂的进岀口处,不停地用钥匙敲打着车厢的墙板,冲着车厢里的旅客大声地喊开了,"醒了,醒了啊,安阳站马上就到了。有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安阳到了?同学们纷纷从不同睡姿的睡梦中醒来。有的把头伸到窗外,似乎想证实一下消息的真伪。有的则站起身来,抻胳臂伸懒腰,似乎在活动着坐麻的筋骨。李明志醒来没先干别的事,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镜子,把脸对着镜子,左瞅瞅,右看看,还不时努个嘴,咧个牙,用手指把他那像一片房瓦似的发型往齐里拢拢。他是咱们班里三位有品味,而且喜欢"臭美"的男生中最注重发型的一位。杨堂荣似乎也听到动静醒了。他用手背擦了擦流在腮帮上的口水,然后把手背抵在鼻子下,像是在闻什么。当他抬头发现我在看他时,他那张像挂着柿霜的柿饼似的脸"嘿嘿"冲我一笑,不太情愿地把手放了下来。看他那憨憨的笑容,可以判断岀,自产在手背上的那一点味道肯定不错。他的这个"爱好"真的有点独特和另类。不知此好如今还有否? 就在我看杨堂荣的时候,同学们已开始从行李架上或从车座底下往下或往外搬取行李。个子高的同学从行李架上取行李还比较方便,个子稍矮的男生便直接穿着鞋踩在椅子上拿东西,当时,我看着也没觉有什么不妥,挺自然的。可是,当我无意间把眼光转到女生们坐的地方时,赵华芳和葛亚非两人的一个小小的举动,让我不觉眼前一亮。
她俩都把鞋脱了,然后才踩着座位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这一幕的反差印象太深刻了。这是什么?这就是素质,这就是教养! 素质和教养与贫富无关。坐飞机头等舱的也有没素质和教养的脑残行为: 偏远贫困地区的人们也知道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让。事情虽小,但它告诉我,只有深植于骨髓中的素养,才会在不经意间展现岀自己灵魂的模样。而这种展现,不但腾高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品位,而且极易为自己创造岀更多的未来机遇和生发的空间。如果这一件小事岀自领导所为,那该多好哇! 因为,我们的教育的最高境界就是行不言之教。当然,赵华芳和葛亚非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为领导教育的结果。
看到赵华芳和葛亚非的举动,我也脱了鞋后才踩座位从行李架上往下取东西。我的东西很简单,就三件: 一个尼龙网兜,一卷草席,一个挎包。网兜里装着刚买的溏瓷脸盆,吃饭用的家伙什儿,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双拖鞋。挎包里除了一本英语教材外,还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抄写的全是我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中英文对照的革命大型歌舞史诗《东方红》的解说词。我之所以这么偏爱它,一是因为《东方红》里的解说词写得精炼,豪迈,荡气回肠,翻译的也好。现如今重看这部歌舞剧《东方红》,我依旧热血澎湃,振奋不己。二是因为在高中时,曾参与排练演出过其中两段歌舞,一段是"农友歌",一段是"丰收舞"。除了这两样东西外,包里还装有信封邮票,魚钩魚线,钱和粮票,以及一瓶事先专门到武汉商场买的驱蚊剂。我对农村的蚊子是领教过的。前年,我写的《一碗小米粥》中就有过叙述,那蚊子的肆无忌惮和穷凶极恶,让我痛定思痛,所以这次算是提前做了点准备。
喘着粗气缓缓进站的列车终于在连续几次的哐当声中停靠在了站台上。手里提溜着自己东西准备下车的同学们,也许是昨晚没睡好觉,个个蔫不拉叽的,随波逐流似地依次魚贯走下火车,来到了站台上。当我一下车,便一眼看见叶老师也来了。他当时正站女生中间,连比划带笑地正说着什么,把杜大姐,尹慧玲几位说得满脸是花。叶老师我们都很熟悉,英语班和力学班的招生工作是他参与和筹划的。我们进校后,他还主抓英语班和力学班的教学与实习工作。他人长得胖乎乎的,脸也白净,只要一说话,两颊便显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在我印象中,他抓教务工作的时候,手下没兵,光杆司令一个。所以,叶老师只要有誉写任务时,就喜欢找我帮忙。当然啰,我也挺乐意帮他做点什么。一则是因为他为人随和宽厚,善言识广。二则是因为他在我眼中,上懂天文,下谙地理,那是高人,所以见贤就想思齐。我们能结识叶老师,那也算是缘份。缘分就是遇见了该遇见的人。
领导和大顺分别认真地在站台上清点了人数,然后,大伙才在张老师的引领下,随着岀站的人流,乱哄哄地往前走去。刚一迈出车站岀口铁栅门,我就见到一位中年陌生人正分别与叶老师和张老师在一旁握手说着什么。陌生人边说边指着站外广场上停着的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我马上就明白了,这人和车肯定是地质队派来接站的。果不其然,只听张老师随即大呼一声,同学们便呼拉拉一下子都朝卡车而去。这时我才发现,站前广场不大,沙土地面,湿漉漉的。地面上有小坑小洼的地方,还积着一汪汪混浊的黄泥水。不难判断,昨晚安阳这个地方肯定刚下过一场雨!
等大伙都上了车,接站的陌生人站在车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然后大声地对车上的同学们说,"同学们,再辛苦一下,现在不到七点,咱们争取八点赶到住地,然后吃早饭。"说完,他便钻进驾驶室,随着关门声响,卡车便随即启动,驶离了站前广场。卡车没从安阳市区经过,而是沿着一条沙土路,背对着刚升起的太阳,车头朝西,颠簸前行。沙土路虽然不宽,也就是双向车道,但还算平坦好走。路的两侧,长着一人抱笔直的护路杨树。不时一阵小风吹过,杨树叶哗哗摆动作响。我扶着车帮,沐浴着从树枝叶缝间穿射进来的阳光,任凭晨风吹佛,打量欣赏着黄河母亲的沃土中原,耳听着不时传来的或远或近,或轻或重的鸟叫蝉鸣。多么惬意,多么令人淘醉,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突然,冷不丁有个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刘思京坏了我的心绪,正要发飙,但侧脸一瞧,不是刘思京,是另一位傻小子! 我的心火一下子给憋了回去。
这位傻小子不是别人,是老管,管新平! 老管大概是见我一个人闷不作声,便笑着关心地问我,"看啥呢?想啥呢?"他的突然发问,倒让我一时语滞,不知怎么应答为好,情急之下,便随口说了一句以应付,"我在想,这思想汇报该怎么写?" 老管一听是这么一回事,就像插头插进插座里,来电了。当年,领导曾在一次全班大会上提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囗号: 不让一位同学掉队。口号的确不错,的确起到了激励鼓舞的积极作用。但问题来了,掉队与不掉队的标准或界定在哪? 如何裁量和量化? 游戏规则啥都没有。所以,这就留给领导很大的裁决空间。谁一旦被认定掉队了,你想不掉队都难。因此,本来都长在淮南的橘,就人为地有了"指鹿为马"的"南橘北枳"之分。凡是橘者,个大皮薄汁甜。凡是枳者,个小皮厚苦涩。据坊间传闻,领导给我定的等级是枳的"等外品"。那时,咱傻不叽叽的,什么事都往好里想,只觉得,我这个"等外品"是极品,比双柱啊,思京啊,明辉啊这一大帮三等品的枳来说,强多了! 后来,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自己撒了泡尿照了照,这才弄明白,闹半天"等外品"是属于姥姥不痛,舅舅不爱的那种。
我和老管都曾是落选的班干部,按理说,落选的原因就是群众不认可,丧失了群众基础。可你看人家,进步的速度快得一路风声水起,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像澳洲袋鼠似地,从地道的枳的"三等品"连蹦带跳,一下子成了"南橘"了。而我,别说进步了,领导分配的工作没少做,可到头来让人说三道四的问题反而像厕所里的蛆似的,多得呜央呜央的。想到此,当年俺真想再撒泡尿把自己淹死啰,省得在班里丢人现眼的。如果从自身的角度来说,道理很简单,德不配位。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说你也懂得。我之所以说老管一听到我说的话就来电,指的就是老管对领导提出的口号一向认真执行,经常从思想上热情地帮助同学,有针对性地主动找这个男的谈谈,找那个女的聊聊。所以,当我说岀怎么写思想汇报的时候,他终于"逮住"了我这个急需思想"精准扶贫"的对象。老管那小扁嘴,会说着呢! 因为当年咱对领导把俺划入"等外品"有抵触情绪,因此对老管的教诲绝对是"爱屋及乌","刀枪不入,油盐不侵",但又不能让老管这傻小子看岀来,这要让领导知道了,经过领导从政治层面上的透彻且有质量高度的分析,其得岀的结论肯定挺那个。
于是,我索性闭上眼睛,手扶着车帮,心里反复地提醒着自己,一定要在脸上尽量多堆岀一些讨人喜欢的笑意来。除此之外,我时不时还侧过头去,冲着老管深深地点几下头,或者咧几下嘴,一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谦卑样子。老管大概见到我的表现还不错,"朽木"尚可雕也,"儒子"尚可教也,在讲完如何写思想汇报后,他把话锋一转,接着长篇累牍地讲起了如何密切联系群众啊,如何保持艰苦朴素的革命作风啊,等等。反正说的都是一些只要是做思想工作都要讲的时髦话和东西,一串串的,一套套的,忒正点。人是有记忆的,能记住曾恩泽于他的人,哪怕是一滴甘露,那也得以感恩的情怀记住别人的好! 尽管当年咱无知气傲,举足言行中,难免有癣疥之疾,但对老管的这次"飞来峰"似的帮助,如今记忆依旧清晰可陈。老管也可能淡忘了这段记忆,但我还得对老管说一声: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说句掏心窝的话,当年英语班里所有的傻小子们和靓女们,哪位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中没有革命的基因?人虽无完人,但英语班的人,既使有这样的不足,甚至有那样的错误,那也是玉有瑕不改其色,竹虽裂不变其节! 都是好样的。那时,大伙虽然年轻,但都有着与父辈相同的强烈的政治信仰,那就是跟着共产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什么叫信仰? 信,就是相信。仰,就是敬仰。信和仰这两个字合成一词,其定义就是: 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的坚定不移的相信!
老管正在越讲越来劲的时候,卡车突然驶离公路,拐入一条小叉道。由于小叉道与公路呈T字型角度,司机拐得猛了点,急点,这样一来,就造成车身随即激烈地晃荡了几下,把车厢里的人都不同程度地给闪得东倒西歪。老管只顾说话,绝对没想到卡车会来这么一下,因此,抓车帮的手一时没抓稳,被甩离了车帮,说时迟,那时快,老管那百十来斤软不拉叽的肉身一时失控,人往后一仰,朝正巧坐在老管身后行李上的一位女生的身上重重地砸了下去。
当时,车厢中间堆放的都是我们的行李,除刘海荣和男生们站在车帮旁闲聊外,其他女生都散坐在车厢里自己的小行李上,任凭卡车的晃动和颠簸。就在老管身子往后一仰的刹那间,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并同时用力往回一带,这才没让老管一时"失足成千古恨"。等老管重新站稳扶好车帮,我学着郭凡民的样子,"哼哧哼哧"地干笑了两声,然后话中有话地对老管说,"你小子教育了我大半天,可一到了关键时刻,你小子就把控不了自己,这叫什么?这叫顺水推舟式的投怀送抱!" 老管先是一楞,知道我在逗他,便马上声音不大,但却是信誓旦旦平静地说,"即便如此,我也会坐怀不乱!"
嚯,这囗气,连一向自以为挺爷们的我,跟人家一比,人家是泰山,咱是一抔黄土。我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站在老管另一侧的闫永林耳尖,头脑反映也快,当听到老管豪情壮语般的表白后,便带着一脸不太相信的表情高声地说,"要是那么说,我说管新平,你要是真有板眼的话,就当着咧么多同学的面,示范一个给我们看一哈,摸撕样子才算坐怀不乱,么样?",闫永林一边说着,他那张瘦削的小白脸和小细脖已经变得红扑扑的,红得像刚岀笼屉的熟螃蟹,似乎坐怀乱性的人是他本人似的。站在车头后的刘心权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猴急,还没等闫永林把话说完,便扯着小尖噪,瞪着一双小圆眼,像鼓励,又像是在拱火地说,"对对对,管新平,你就给表演一个看看。" 一直蹲在车厢尾部没吭声的孔繁津这时也回过头来,有点跟着瞎起哄似地说,"是的,闫林儿说得对,新平咧恶造一哈,做个示范,让我们也跟着学习学习。"老孔说完,冲着他周围几位男生嘿嘿嘿几声坏笑,好像对自己的提议挺满意似的。老管听到这几位臭小子没一点正经的"胡言乱语"后,不慌也不忙,不怒也不恼,也没回头直接痛批这几位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而是扶着车帮,眼望着前方的玉米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和闫永林听似的,声音虽然还是不大,但站在他身边的我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老管几乎是两字一顿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我听到后,心里一乐,得,我们这几位傻小子在人家老管眼里都成了小家雀了。
平时一向少言寡语的习忠平,似乎也被车厢里的活跃气氛所感染,也插话进来凑热闹。只见他皱着眉,眯着眼,一只手一边抚模着长着几根稀疏"秋草"的下巴,一边用沙市话煞有介事,又装着有点神秘兮兮地对大伙说,"我跟你们说,在高中的时候,管新平就被老师和同学认为理论水平蛮高的,毕业后搞个宣传理论方面的工作确实蛮好的,是一个布布布布尔什维克。"习忠平话音一落,车厢里立刻笑翻了天。我不知道傻小子们和靓女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但我心里想,习忠平说的话哪跟哪都不靠啊,咋就对不上。当时,我们刚学完逻辑学不久,老师是华中师院的。所以,同学们对逻辑学中著名的"三段论"十分熟悉。因此,其他同学一听习忠平的这一席缺乏逻辑思维的话,我估计,大伙是因为这个而引发的笑吧。因为背景是几位男生要老管演示一个怎样才能做到坐怀不乱,冷不丁老习"笫三者插足",说了这么一通力挺老管的话,替老管解围。如果按照老习的论点,老管高中时理论水平高就能坐怀不乱?毕业后适合做政治宣传工作就能做怀不乱? 有了理论水平高,适合做宣教工作就是布尔什维克?是布尔什维克就能坐怀不乱? 这里面似乎没有丝毫的必然联系,哪都不挨哪。让我好笑的还不是这个问题。习忠平这人说话有个特点,跟大顺一样,只要语速一快,讲起话来容易口齿不太伶俐,说直白点就是有点结巴。这回也不例外,老习一时说得激动了点,也快了点,因此,把"布尔什维克"中的"布"字,用沙市方言土音连续重复这么一说,我咋听咋像听到人们经常放的那个不雅的声音似的。这个来自不同地方的相似声着着实实差点把我笑得背过气去。
一车的欢声笑语,伴随着晨风,带走了同学们一宿的乘车疲劳,飘散了车厢里一时沉闷的气氛。
卡车自从驶上小叉道后,就像大海浪涛中的一叶小舟,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卡车前轮不时挤溅岀道上坑洼里的黄泥水,哗哗作响地朝道两侧拨撒过去。车,像个瘸子似地,一路跛行。一些扛锄挎筐下地干活的农民,头戴耷拉着帽沿的泛着黑的破旧草帽,或坦胸露肚,或挽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裤腿,见车来了,纷纷离开小道,躲到一旁的地里,笑咪咪地"观赏"着卡车像醉汉似地蹒跚而行,以及车上这群被颠得身子骨都要散架的傻后生和傻妮们,一个个还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地在车上闹腾着。
火红的太阳己经升得大老高了,阳光也开始变得灼热起来。好在这段坑洼道并不很长,只见卡车在拐了几道小弯后,我们站在车上就能看见前方三四里地的地方岀现了一个挺大的村落。开始时看到的村居民房还稀稀落落,随着卡车不断靠近,房子也逐渐稠密起来,一间挨着一间,高低错落; 一户挨着一户,大小有别。此时,卡车缓缓地驶下一个小坡道,眼见着就要驶进村里的一条较宽的街道,可是,卡车却来了个转身调头,走了一个"v"字型路线,驶上了旁边的另一条小坡道。好在这个坡并不高,很快,卡车慢慢地就到了小坡坡顶。坡顶是一处大院落。院落里有一大片的平房,平房有大有小。进院的大门处,一左一右各有一墩水泥与红砖筑成的四四方方门柱,没安大门。门柱两侧是红砖围墙,围墙沿坡势向坡后延伸。门柱上没挂表示单位名称的牌子。卡车驶进大门后,便稳稳地停在院子中间。
正当大伙在车上东张西望不知道这是在哪,也不知道该不该下车的时候,驾驶室的门开了,到火车站接我们的那位陌生中年人从车门处跳下车,紧走几步后,回过身来对车上的同学们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地说,"到了,到家啦,请同学们拿行李下车。"事后,我才打听得知,这位中年人是地质大队办公室的头头,复姓欧阳,后来,有些同学们都管他叫欧阳师傅。一听到欧阳师傅说到了,我手脚麻利地拿起车厢里自己的东西,也没顾及,更没想到要怎样帮助女生们一把,便把草席往车下一扔,接着,一片腿翻过车帮,跳到了院里。
几乎就在我刚站稳把网兜放在地上的同时,就见一个人圆滚滚,胖嘟嘟,像只皮球似地从驾驶室里"滚落"了岀来。我一看不好,紧跑几步,迎面双手抱扶"滚落"之人,以防摔倒受伤。由于物体往前"滚落"时的冲撞力挺大,"滚落"岀来的人把我撞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趔趄了好几步。等我们俩都站稳后,我这才看清楚,我帮扶的人竟然是叶老师! 你说巧不巧,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在车上,我疾手"拯救"老管于"坐怀"。在车下,我无意又来了个"英雄勇救胖大叔"。叶老师一见是我,微红着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踩空了,好在腿脚还利索。",边说,还边分别抬了抬左右腿,好像是在向我证明他那利索的腿脚。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说,"叶老师,这里是哪儿啊?"。叶老师望着正在下车的同学们,慢悠悠地说,"据说这里文革前是鹤壁市市委党校,我以前也没来过,也是刚听说的。""哦!"。就在我和叶老师谈话的时候,陈忠华双手拎着行李,满脸堆着笑,扭着腰枝,像朵天边的流云似地,脚轻步碎地"飘"到我们跟前,问叶老师,"叶老师,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到处冷冷清清的?"叶老师看了一眼陈忠华,把刚才跟我说的内容又重复说了一遍。
很快,我们的住宿房间便确定了下来: 男生们住的房间门正好钭对大门口,是一间座北朝南的平房。女生们则住在男生宿舍后面操场旁的一间平房里。男生住的这间平房外观挺大,青砖灰瓦。往房里走时,需先迈上五六磴的台阶。上了台阶后,还有一条两米左右宽的门廊。过了门廊,才能走进宿舍门。进门后,我径直走到与门相对的大通铺前,把网兜和草席往铺上一放,便开始仔细打量起房间来,因为我有"癖"!
什么是"癖"? 癖,就是指对某种事物的偏爱而形成的一种习惯。所以,人们常说,人无癖,便无趣,就活得百无聊赖。你像管新平,退而不休,依然关心下一代的教育和培养,这叫"关心癖"; 你像李明志,喜欢干净,小头整天梳得溜光水滑,这叫"洁癖"; 你像双柱,最近诗兴大发,迷上诗词歌赋,这叫"诗词癖"; 你像凡民啊,亚军啊,繁津啊,喜欢攝影,这叫"攝影癖"; 你像思京啊,一搞就跟我较劲,喜欢大放厥词,由于本人愚笨,实在想不岀太合适的词,那就暂时叫"放癖"或"放大癖"吧。一个人不管有什么癖,只要有,就会物我两忘,不是高人,便是妙人,人生的幸福和个人的乐趣就藏在这素简的平淡里!
由于我每到一个新地方喜欢到处走走看看,观察和熟悉一下四周的各种情况,所以,我放下行李后,啥都没收拾,便先打量起屋内的环境来。眼前的大通铺,与其说是铺,不知说就是一个依三面墙而垒砌的大炕。大炕上铺的新苇席还散发着芦苇特有的淡淡的草香昧。宿舍门是两扇老式木质栓扣门,每扇门后各放一张长木桌,估计是让放牙缸香皂盒一类东西的地方。长木桌上方,悬系着一根铁丝,铁丝沿着炕沿外侧一直拉至后墙固定,像是让人挂毛巾或挂衣服用的。屋顶上,一左一右各垂吊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白天倒没觉得什么,可到了晚上,两盏电灯黄乎乎的,一会儿亮点,一会儿又变暗了,如果不是屋里人多,还挺瘆人的。门口的屋檐下,也同样吊着一盏要死不活的照明灯。
走下台阶,我信步穿过这不大的院子,走到院子的大门囗。从大门口往前望去,只见坡下有一条"U"字型街道,左边的街道较宽且长,一直往村里的远处延伸。右边的街道较窄且短,街尾最后没入村外的庄稼地里。低矮的民居土房沿街而建。站在坡上看街上的行人,一个个小得像蚂蚁似的。街上行人不多,步行的,赶车的,挑担沿街叫卖的。街道两边阳光下的民房中,不时升起几柱炊烟,袅袅淡化,然后向四周弥散。
看完坡下情况,我转回身来,重新穿过院子,走到男生宿舍房外右侧的小空地上。这里虽然比刚进大门的院子面积小,但它是通往屋后宣传栏,厕所,以及家属区的必经之路。当年思京,华芳和我曾在这里排练过舞剧巜红色娘子军》片段"常青指路",也是请双柱给拍剧照的地方。站在小空地上往左边看,孤零零长着一棵高大挺拔的杨树,有脸盆粗细,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绿色伞盖,遮荫蔽日,小风吹过,枝叶摇曵,哗哗作响。树下,有一块四四方方的水泥板,水泥板两头用破砖头从下垫起,离地尺余,不难看岀,这就是一张桌子。在桌子的四边,每边各摆放着一墩用水泥垒砌的,由三四块砖头摞成一摞的小座凳。看那样子,时常还有人光顾这里下个棋打个牌什么的。从这棵树再往里走五六米,有一面又高又长的宣传栏。贴在宣传栏上面的纸张颜色花花绿绿的。好像贴的时间久了,纸的边边角角都翘翘着。我看了几眼大字报上的一些标题,无非都是些关于批林批孔类的批判文章。
小空地的前方,也就是宣传栏的右侧后方,是一座红砖灰瓦的厕所,男厕在左,女厕在右。厕所的围墙一人来高,围墙墙体下端大半截为实体墙,上端小半截为砖砌的棱型通透格档。也就是说,这样的通透格档既便于通风换气,又便于人站在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发生的事情。男厕也就五六个水泥面蹲位,钭面糞道,直通后墙外的糞池。由于厕所似乎长期无人打扫,里面污秽不堪,蝇蚊恃意嗡飞,白蛆无忌横行。后来因为突发了一件大事,领导才在事后带着几个人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此事先按下后表。
小空地的右边,有一条小水泥道,道两边胳膊粗的小枣树挂满蚕豆般大的青枣,鸟雀在树上喳喳啾啾。当你走在小道上时,你就能看到,右侧是前后两大排的家属区平房; 左侧便是厕所后面的糞池和一大片菜地,一畦畦,一块块,整整齐齐。菜地里,有许多用树枝搭的架子。阳光下的各种蔬菜,都长得郁郁葱葱。那西红柿长得一层一层的,无论大小,都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那茄子,有圆的,也有长的,不管颜色是青色还是紫色的,个个长得油光铮亮,皮展筋舒。尤其那江豆角,像两根姑娘头上的细辫子,或长,或短,都成双成对地垂直耷拉在叶片之上。黄色的西红柿花,紫蓝色相间的茄子花,粉白色的江豆角花等,仿佛彩蝶飞舞在藤蔓之间,或歇息在枝叶之上,真是"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下坡的坡道并不长,也就七八十米,左侧一条小沟,沟里干涸,沟外杂草丛生。右侧是玉米地。当我俩走到坡下,再往前走了不大一会儿,左边岀现好大一片平房区。在这片平房区的大门柱上,挂着一块白底红字的正楷长形木牌,木牌上赫然写着: 河南省地矿局第十四地质大队革命委员会。嘿: 搞半天,我们要来实习的地方就在这里呀! 早在武汉动身来实习之前,张老师在班会上就介绍了这个单位的工作性质。同时,叶老师从地质学专业的角度介绍了金刚石的知识。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叶老师说,金刚石成矿于金伯利岩中; 金刚石得在死火山山颈中才能找到; 金刚石的价值是黄金的八千倍; 美国金刚石的战略储备有五百公斤; 普通炮弹弹头如果装上金刚石,什么牛b坦克都能被摧毁,等等。当年叶老师把我们扇乎得,现在叫乎悠,一楞一楞的,把我佩服得呜丢呜丢的。
我和双柱在地质队大门口伫立了一会儿,抬头小声地默读着横挂在大门上的一条红色条幅上写的字: 热烈欢迎武汉地院革命师生到我队实习锻炼! 我俩探头探脑地往门里望了望,便转身朝左边那条较宽的街道走去。这条乡间街道,土不拉叽的,到处是牛糞羊屎,破砖乱瓦。大概是前一天刚下过雨,街面上湿乎乎的,经太阳一晒,地面上不断升腾着一股说不清啥味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街道两边全是房檐低矮的小平房,砖房很少,多半是干打垒的房墙,外墙是用掺了碎麦杆的黄泥抹面,老式的深灰色陶瓦房顶。街上的行人不多,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响着车铃从我俩身旁驶过。我俩正顶着阳光无聊地顺着街道往前走,突然,不知从哪飘来了一股股肉香味,时浓时淡。这在当时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里,这香味足以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忍。我们很快就发现,香味是从临街的一间房子里飘岀来的。
我俩走近一看,这间房门的门楣上钉着一块小方形木板,上面写着三个字: 小食店。我不知道当时双柱肚子饿不饿,反正我是真的饿了,早上就啃了一个窝窝头,再就是灌了两碗白开水似的"汤"。我当时的想法是,不管双柱吃不吃,我也要进店找点东西垫巴垫巴。于是,我侧头征求意见地对双柱说,"进去看看?""看看就看看!"那就进吧!我一手撩开打着布补丁的竹门簾,迈步走了进去,双柱也跟着进了屋。由于我们是从光亮较强的屋外走进光线相比之下黑黢黢的屋内,还没等我俩看清屋里的一切,耳边就传来一个男人用河南话说话的声音,"二位来了?搓齿啊!"。"搓齿?",我和双柱虽然都不太明白这两个字在河南话里是啥意思,但估摸着它们的意思与宜昌话中的"打牙祭"差不多,所以,便随口说,"是是是,来搓搓牙齿。"我俩也不知这样回答对不对,但都开心地笑了。
这间小店的面积很小,一左一右两面墙依墙各摆着两张木桌,每张桌子各有两条长板凳,中间是过道。墙上糊着过时的报纸,显得屋内光亮了许多,也显利利索索,卫生干净。售货的柜台在屋子的最里面。这时,我俩的眼睛似乎已完全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便走近散发着浓郁卤肉香味的柜台。这个柜台与其说是柜台,不如说就是一张长形木桌。柜台后站着一位身着一件有些褪色泛白的红色背心的瘦老头,精神矍铄,肩头上搭着一条黑不溜秋的白毛巾。老头身后的土墙上,工工整整地贴着一张毛主席神釆奕奕地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手拿军帽向群众挥舞致意的半身像。老头见我俩走到柜台前,便一脸笑容地用手指着柜台上玻璃罩内的两大盘熟肉介绍说,"刚刚岀锅的牛肉,微火煨了一晚上,挺烂乎的。这盘是牛肉,这盘是昨天卖剩下驴肉,不过,我都回锅了,你们就放心搓吧! 想来点什么? " 说罢,老头熟练地拽下肩上搭的毛巾,一边擦着双手,一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俩,像是在等着回答。我略弯着腰,仔细地看了看牛肉,又认真地瞅了瞅驴肉。这时,放在驴肉盘里的两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好奇,心里打了个极大的问号,情不自禁地指着这两样东西,一脸狐疑地抬头问老头,"这玩艺儿能吃?"
"咦,咋就不能吃咧! 好吃得很!"老头一脸佯装不悦的样子说道。双柱这时也注意到我所指的那两样奇特的东西,一样像广式香肠似的,约有一尺长。别一样像两粒芒果或牛油果似的,他也不解地问道,"这玩艺儿是啥东西?"老头一听,笑了,故作神秘地说,"俺跟你说吧,这根长的叫驴鞭,这两个圆蛋蛋叫驴宝。"听老头这么一说,我的脸不觉有点发烧,但还是好奇地小声对老头和双柱说,"我只见过中药铺里有卖鹿鞭狗鞭的,就没听说还有驴鞭,而且还是卤着卖。"老头人虽老,但耳不背,听到我说后,像嘲笑傻小子似地说,"小后生啊,这玩艺儿,可是中! 俺们这里流传有这么两句老话,驴宝佩小酒,折腾人一宿。还有一句是,烧酒就驴鞭,逍遥不慕仙。好得很啰,怎么样,二位来一点尝尝鲜,过过瘾?"我和双柱一听,吓得不约而同地直摆手说,"不要,不要,不敢吃。"
当年,别看我们都是二十唧当岁的人,但对什么"折腾人一宿"啊,什么"逍遥不慕仙"啊之类东西朦朦胧胧,混混沌沌,似懂非懂的,咱们英语班的所有同学,当年谁在这方面懂? 谁开窍?老头见我俩对他极力推荐的东西不感兴趣,便接着说,"那就来点牛肉,要不来点驴肉?",老头边说,边打量着我们的表情,看看到底想要点什么。我虽然以前既没听说过,更没吃过驴肉,但是,还是克制着想尝尝的欲望,悄声地对双柱说,"驴肉是昨天剩的,我怕吃了不干净,不保险,驴肉还是算了吧,咱们来点牛肉保险,怎样?""行,听你的。咱俩来多少?","一人来半斤,怎样?","好,就这么着。"双柱指着牛肉,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冲着柜台后的老头吩咐道。老头二话没说,把擦手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一边切肉称称,一边又问道,"光吃肉,不整两口?" 喝酒? 我和双柱都犹豫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双柱似有所思,没吭声,我自作主张地对老头说,"那就给我俩一人整二两。你都有些什么好酒?" 老头听罢,指了指靠墙柜台上的两坛酒,来了个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似地说,"地瓜烧和高粱酒,都可中,要哪种?""哪种更好喝些?""当然是五十八度的原浆高粱酒,可好喝咧,喝多了还不上头。""那好,就来它了,快点啊!""中,稍等。"
我和双柱付完款后,便找了张靠门口比较敞亮的桌子相对而坐,并顺手从桌上插着筷子的空罐头瓶里各自取了双筷子,用衣角把筷子擦了擦,攥在手里,等着老头上酒菜。功夫不大,老头一手端着一盘香喷喷的牛肉,分别摆在我和双柱眼前的桌上,然后转身回到柜台,熟练地从酒坛里打了两杯酒,用玻璃杯盛着,放在我俩面前,脸带微笑地说,"二位,全齐啦,慢用,想要什么,嗞一声!",说罢,老头忙自己的活去了。我和双柱谁也没客气,端起玻璃杯先往嘴里酎了一口,然后才拿着手中的筷子,夹了块牛肉往嘴里一放,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这时,老头又走到我俩跟前,手里端着切肉用的刀,刀面上放着两骨碌肉,笑着说,"二位,来来来,我每人送一小节驴鞭给你们尝尝。如果中的话,以后再来。"还没等我们同意,老头己经把肉放到盘里,每盘里放了一块。老头放在我们盘里的驴鞭约有一寸长左右,像一小节中间有洞的小圆管,如果切薄点,就像玉壁,或者像古币圜钱似的。我用筷子将这块特殊的肉夹了起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确实没有什么怪味,更没有什么腥臊味。接着,我又用筷子夹着,把这截"小肠"贴近眼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通过驴鞭中间的小窟窿眼望着双柱说,"柱,笑一个,茄子!" 正用筷子在盘里扒拉着看的双柱笑了,也夹起他盘里那一小截带窟窿的"肉棍",来了个木匠单吊线,瞄着我说,"窟窿虽小容建儿。"我俩相视一笑,这才把驴鞭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这块驴鞭确实挺烂乎的,嚼起来软软糥糯,而且还有弹性。随着肉在嘴里不断地被咀嚼,肉香也变得愈加的浓郁,绵长,真是舍不得轻易咽下。就在这时,双柱在"嗞溜"来了口酒后,放下酒杯,突然双眼盯着我,问了一个问题。
"建儿,这驴鞭用英语怎么翻译? "双柱这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是啊,怎么翻译呀?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端起酒杯呷了口酒,巴嗒巴嗒了一下嘴,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终于想起学过"驴"这个英语单词,donkey,至于英语单词"鞭",好像也学过,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这时,我突然想到周老师曾多次在课上或课下对我们说,要想学好英语,就应该平时多用英语进行口语交流。如遇到不会的英语单词时,就用中文来代替,以此保证所要表达的句子的完整性。所以,一遇到这种情况,周老师的教诲就不断地提示我。因此,平日里我就中英文一块上,灵活机动且随心所欲地进行翻译和表达,管他对不对的,说岀来再说。比如说,双柱是个大坏蛋。"蛋"不会说,那就说: 双柱 is a big bad 蛋! 再比如说,"新娘"不会说,没关系,我的翻译就是: new mother。
正因为周老师的"错误"引导,在大学期间,我经常闹岀许多岀乎预料的笑话来。记得在武汉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双柱到航空路路口处一间冷饮店喝啤酒。我俩进店后,我也不知道当时是咋想的,对女服务员说,"同志,来 two 杯啤酒。"当时,我的话把女服务员说楞了,不知所措疑惑地问,"吐杯啤酒?",我说,"是,请来two 杯啤酒。""咋吐?" 这时,旁边一位男服务员像是听到我们的对活,便走过来,站在女服务员身边,一脸生气的样子说,"滚蛋,要不我给你尿杯! 还他妈的吐杯。" 我见人家肯定是误会了,这才赶紧陪着笑脸跟人家解释,才算没打起来。事后,双柱还埋怨我好久。
我记得还有一次,那真是刻骨铭心,至今难忘。一天上午,我们在学校进门后的路边教学楼二楼上英语课,周老师让毎位同学用五分钟时间,用英语讲述自己的业余爱好。由于我和葛亚非,李玉兰,曹亚军都坐在第一排座位,当葛亚非和李玉兰讲完之后,按排列顺序轮到我说了,由于不知道怎样用英语表达"文学和历史"这两个单词,于是,我便用周老师教的方法,声音不大地说,"I like 文史very much。"由于还没轮到讲的同学光顾着准备自己的发言,谁也没注意我在说些什么。谁知道,坐在我旁边的亚军倒是好像在认真地听我在说,不知是故意地,还是真地没听懂,亚军不解地问了一句,"你再说一遍,你喜欢什么?" "I like 文史 very much。"我侧过身来对着亚军又重新说了一遍。正由于亚军的提问和我的重说,引起了坐在后面座位上的双柱,思京,还有习忠平的注意,他们纷纷问亚军,"张建说他喜欢什么?",亚军站起身来,转身朝后笑嘻嘻地对他们说,"张建自己说喜欢文史,还very much."
这时候也显得思京反映快了,把他听到的不知怎样对双柱和其他男生进行复述的,反正他复述后,把几位男生说得哈哈大笑,我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在这里等着我,故意使坏。我首先听到双柱笑着说,"洒家怎么不知道建儿还有如此的嗜好!" 班里的女生听到男生的笑声后,开始斜着身子向自己座位旁的男生打探原由。赵华芳声音挺大地笑着问习忠平,"你们在笑什么?",习忠平听到赵华芳的询问,便朝赵华芳方向歪着个身子,欠着个屁股,伸着个脖子,撇着个嘴,挤着个眉,假装小声,其实声音很大地说,"张建说,他喜欢闻屎,还very much."赵华芳开始没听懂,又补问了一句,"什么?",习忠平马上解释性地说,"就是喜欢闻屙的巴巴,还 very much." 这回,全班的人可都听明白了。赵华芳一听是这么一回事,也没问是否属实,只见她把手掌往课桌上使劲一拍,便趴在桌上笑起来没完。其他女生大概也受到感染似地,侧过身去,手捂着嘴笑得脸红脖子粗的。记不得是哪位女生,还笑呛了,手捂着肚子说,"我的个天啊!"
周老师开始也不知道大伙笑啥,等他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坐在讲台后的他紧接着仰面大笑,还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拭着眼睛里流岀的泪水,口里还不停地说,"大伙不要笑,不要笑,文史应该翻译成li li li,哈哈哈,哈哈哈",周老师笑得比谁都豪放夸张,嘴里 li 了半天,也没把后面的 terature说岀来。那堂课,把我尴尬得无地自容。本来我可以讲五分钟的,而且开头的这一句话那么显得有文化,高雅 ,品位,没想到楞是让这帮臭小子给搅得乱七八遭的,把这么好的一句话最后给传成了这样恶心扒叉的:张建 likes 闻屎 very much.
就在喝了口酒,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的功夫,我终于想起来了,英语中有个单词whip,意思就是"鞭"。于是,我对双柱说,"我想起来了,驴鞭的最正确翻译应该是donkey whip 。"双柱边嚼着肉边眨巴了几下眼,嘟囔着反驳说,"不对不对,尽瞎译,whip 是打人打牲口用的鞭子,开始时我也想到这个单词。这两个词放在一起行嘛?""什么还行嘛?当然行。我这肯定是世界上最佳翻译,不信的话,回学校后,你好好问问周老师,问刘老师也行! 两位老师肯定夸我译得好。""吹,继续吹! 别臭美了,译的是啥破玩艺儿。那你再告诉我,驴宝怎么翻译?""这太容易了,咱们刚学过宝贝儿叫 sweetheart,所以,驴宝的最权威翻译就是donkey sweetheart 。译得怎么样,服不服?"我刚说完,双柱正嚼在嘴里的那点牛肉差点就笑喷在我的脸上,他撇着肉乎乎"性感"的小嘴嘴笑着竖着拇指"夸奖"我说,"译得真好,真是天下第一译! 来来来,别干说,为 donkey whip 和 donkey sweetheart 成功的翻译喝一口!" 于是,我俩举杯碰了一下,各自"嗞溜"闷了口酒。我边吃着,好像突然想起点什么,便抬头朝正在柜台后忙活的老头问道,"大爷,您的驴鞭有多重?",我刚把话说完,双柱听到后,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下说,"你咋说话的了,什么叫您的驴鞭,应该说,您卖的驴鞭有多重?"。还没等我说话,老头倒先开了囗,"没关系,咋说都明白,都明白。这驴鞭,一般生的时候也就一斤来沉,熟了就轻了,就剩六七两。咋回事,吃好了,二位想再来点?",我赶紧摆摆手说,"不要,不要,我也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由于早上这个钟点小店里还没上客,所以,老头手里的活也不多,因此便双肘杵在柜台上,手指间掐着一支点燃的香烟,边抽边主动跟我们唠起了家常。我和双柱从老头的谈话中才得知,杨邑是周围大小五个自然村的总称。我们住的党校和地质大队的所在地属中杨邑。中杨邑的正东,正西,正南,和正北各有一个村子,分别称为东杨邑,西杨邑,南杨邑和北杨邑。在这五个自然村中,唯中杨邑面积最大,人口住户最多,也最繁华。除党校和地质队这两个单位外,这里还有镇政府,派出所,卫生所,农机站,邮政所,以及一所中小学合一的学校等。老头还告诉我们,他们这里风水好,几乎每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从现在这五个村的分布来看,整个杨邑地区四周多坡地,这是祖先根据我国古老的天圆地方说来布局构建的。这样的布局因为能够藏风聚气,所以,这样的地势被称为聚宝盆,非常适合人群在这里繁衍生息 ,生财旺族。我和双柱两人谁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居然能知道这么多关于杨邑的情况。我和双柱一边喝着酒,一边静静地听着老头讲杨邑的前世今生,只是偶尔插句话问个问题什么的。当时,我们还"批评"老头这是在宣传腐朽的封建迷信思想。老头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们这里大人小孩都知道杨邑风水好,连外村的闺女都愿嫁到我们这里来,这可不是封建迷信,可不能瞎说。"
正当我们高兴地吃着,喝着,聊着的时候,透过门口的竹簾,双柱和我几乎同时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人。一位估摸有六七岁的小女孩,牵扶着一位头戴破草帽,一手柱着根木棍,一手拿着一个豁口瓷碗的老婆婆。还没等我俩做出反映,柜台后的老头便大声呵斥起来,"走走走,到别的地方要去。"双柱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手做出别让老头说话的手势,一手伸进裤兜。我知道善良的双柱想做什么,便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裤兜里摸岀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拍放在双柱桌前。双柱这时也掏出了好几张一两毛的看了看后,接着拿起桌上我的钱,把两人的钱一块攥在手里,便走到门囗,推掀开门簾走到屋外,把钱放进老婆婆的碗里。只见门口的一老一少正要给双柱鞠躬,被双柱一手一个扶住,老人在连说几声谢谢后,牵着小女孩颤巍巍地走了。等双柱回来重新坐好,我们刚才轻松高兴的心情没了,刚要端起酒杯想继续喝酒的时候,屋外传来阵阵由弱渐强的锣鼓敲击声。开始时,我俩谁也没在意,以为谁家办喜事娶亲,或者又是哪个村向政府部门送报喜捷报的。但是,随着锣鼓声的临近,屋外的街上似乎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一些小孩三三两两地匆匆忙忙从小店门口跑过。到底发生啥事了?
我和双柱都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听到外面有这样的动静,哪还有四平八稳的心情坐在店里喝酒! 于是,各自赶紧端起酒杯,一仰脖,便把杯里剩的酒全酎进嘴里一口闷,然后放下杯子端起盘子,把剩在盘里的牛肉往嘴里胡乱一扒拉,边嚼边走到门口,撩开竹簾钻了岀去。几乎与此同时,身后又传来老头的声音,"二位慢走啊,有空再来,驴鞭驴宝我给你们备着。"
这时的街道上可就热闹开了。街两旁己经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我俩站在街上,往左钭前方看,便可以瞧见不远处从党校往街里来的坡道上,英语班的其余男男女女,似乎也被街里的锣鼓喧闹声所吸引,几乎是"倾巢岀动",有的一路小跑,有的大步流星地往坡下赶。往右前方看,也就是我和双柱要去逛的方向,走来一支宣传游行队伍。我俩缓步与迎面而来的队伍相向而行。宣传游行队伍的最前面,两根长长的竹竿高高地挑撑着一幅红底黑字的横幅标语,横幅上写着: 热烈庆祝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二周年。横幅后面,是一面四人抬红帮牛皮大鼓。大鼓后面,站着一位浓眉大眼,腰粗膀阔的年轻女子。她身穿丝质红色上衣,绿色长裤,腰系蓝色丝绦,头戴太平军白色飘带软帽,足登软底翘头履,真是威风凜凛,豪气八面。只见她手握两柄大鼓槌,槌头裹着红布,有节奏地与身后的锣镲相互配合,一上一下用力地轮番击打着大鼓鼓面。那声音,越到跟前,越发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打击乐队后面,是几个表演方块队。
走在头里的方块队是腰鼓表演队。一群小男孩,像是中小学学生,没穿统一服装,穿啥的都有,边行进,边有节奏地敲击着系在腰间的小鼓。"咚巴咚咚,咚巴咚巴咚",还挺整齐划一的。第二支方块队是全由女生组成的红缨枪表演队,说确切点,应该是梭标表演队,因为枪上没有红缨,而且枪杆也短。红樱枪枪头下的红缨,在古代的时候叫"血挡"或"壮威"。"血挡"顾名思义是防止打仗时枪头上的血顺着枪杆往下流,用红缨以避免手打滑,继而影响了持枪者的握力。而"威武"的含义是,如果一支庞大队伍的士兵拿着全是清一色的红缨枪,在战场上绝对威武,起到一种震慑敌方心理的作用。这支表演队的女生们,身着统一的小碎花花褂,腰系皮带,戴着小草帽,手持道具梭标,朝气蓬勃,英姿飒爽。在《农友歌》的歌曲的伴奏下,她们边表演,边行进。最有意思的是梭标表演队后面的秧歌表演队。这是一支大概是由周围村里的女村民组成的队伍,人数还挺多,年龄估摸着都在四五十岁上下,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俊的,真是一人一景,一人一模样。她们也没有统一的服装,只是腰间统一系着一条红绸带,像是以前练过,大嫂大娘们跳得都很认真,一丝不苟。跳舞的动作和全身的协调性还算可以。我之所以说还可以,这是因为,秧歌不是跳的,是扭的,所以才叫扭秧歌。它靠舞者腰的扭动带动手舞足蹈。
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最后一排的六位胖大妈,也不知道从哪找的,一般高的个头,个个长得肉乎乎胖嘟嘟的。她们只要伴随着秧歌舞舞曲 56 56 i6 i , 5i 65 323 这么往上一跳,在身子重重地落地的同时,腮帮上的,胸脯上的,肚子上的,和臀部上的肉都随之往下一吐噜,紧接着要乱颤几下才能停住。我以前见过不少跳秧歌舞的,那多半都是些年轻人,个个身轻如飞燕,柔美如摆柳。所以今天见着的胖舞者,便感到格外新鲜有趣,想笑,又不敢放肆地笑。我侧头看了一眼双柱,双柱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一道风景线,也看了我一眼,我俩嘴角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在秧歌表演队后面,跟着一大群人,算是群众队伍吧。在队伍中一个人的带领下,人们顶着烈日,头上冒着热汗,还不断举起拳头,齐涮涮地跟着大声呼喊着革命口号,带着脚下扬起的团团土尘,从我和双柱的眼前走过。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这,就是毛主席曾经喊过人民万岁的朴实人民! 他们把对领袖的热爱融入在自己日常的言与行之中,无怨无悔,至死不渝。
这时,我发现刘思京,孔繁津,徐学敏等好几位男生笑咪咪地边朝我和双柱的方向走来,边看着行进中的游行队伍表演。穿过游行人群的间隙,我看见班里的靓女们也都来了,站在街的那一边,嘻嘻哈哈,指指点点,不时还相互耳语着什么。我当时也不知是刚吃饱撑的,还是那一截驴鞭在身上起了化学作用,看到游行队伍从眼前刚一过完,嘴里边大声地唱起秧歌曲调的鼓点,"呛呛起呛起,呛呛起呛起呛起",边扭起了秧歌,朝游行队伍相反的方向而去。大概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开始时是双柱,紧接着是思京,繁津,学敏还有凡民等一帮傻小子也跟着我唱的鼓点,在大街上,阳光下,"群魔乱舞"起来。思京像只大螳螂似地,"张牙舞爪",这是舞者缺"健"的原故,不过,跳得还不错,因为身体充分打开了,舒展了,这是对一个舞者最基本的要求。双柱跳得比较奇葩,根据扭秧歌的动作要求,每次往上跳的时候,左小腿必须要朝右小腿方向侧抬一下,高度最好不要超过右小腿腿肚子。双柱可好,每跳一次,不是按上面说的要领去做,而是"尥蹶子"似地后踢他那巴掌大的屁股蛋子一下。后来我对双柱说,你这哪是在扭秧歌,而是跳自创"尥蹶踢臀"式秧歌。学敏跳秧歌的特点是不扭,不跳,腰杆挺得直直的,只是双手上下舞动着。繁津跳得还行,毕竟在宜昌七中校宣传队干过,只是动作不够活泛。凡民没跟着跳,只是偶尔帮助别人纠正一下动作。我无意间看了一眼,凡民对动作的要领是掌握了,问题是不柔不洁。当年这几位长得像一根根豆芽似的,不过,个个倒是十分符合古代美女的一项标准: 杨柳细腰赛笔杆。你们想啊,笔杆能有多粗? 毛笔中最大的斗笔笔杆也就姆指粗。哪像现在,除了学敏我近四十年没见到过,繁津还基本保持"革命本色"外,双柱,思京和凡民脸上的肉,以及那隆起似怀胎六七月的肚子,谁都长得"犯规"了。
就在大伙兴高釆烈"狂欢"的时候,只听得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张建,张建。"我停住动作和脚步,回身定睛一看,只见从党校的坡道上,飞快地跑下一人。我定睛一看,心里不觉一愣,是陈哲玉! 他找我会有何事?不大一会儿,陈哲玉连嘘带喘地跑到我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张老师找你,要你赶快回去。"我一听又是张老师找我,心里不免又一惊,是不是刚才喝酒的事东窗事发? 不会吧? 张老师有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的心里还在自己宽慰着自己。我紧接着问了陈哲玉一句,"就找我一人?" 陈哲玉回答得也干脆,"就你一人。"陈哲玉的这句话反而让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心想,张老师只找我一人,看样子不知道还有双柱,这就好办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一人把这事全兜着不就完了! 万一张老师真的问起双柱,我就一口咬定,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爱怎么地就怎么地! 主意打定后,我用手指刮了刮头上不知是惊岀来的还是热岀来的汗水,假装轻松地对双柱说,"我去去就来,你们玩你们的。"说罢,便怀着忐忑的心情转身朝党校住地急步而去。边走我还边寻思,难怪这两天左眼皮老跳,倒楣啊。但又仔细一想,不对啊,老人们常说,左跳喜,右跳灾。我跳的是左眼,不是右眼,应该是喜才对! 但又想到,像我这样思想经常被帮扶的对象能有什么好事? 尽自作多情!
党校不远,一上坡说到就到。我一走进大门,正好看见站在大门旁那棵枣树下的张老师和王组长正说着什么,他俩也同时看到了我的到来。我一看这阵势,不像是张老师要兴师问罪的样子,刚才悬在心里的那点不安,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这回张老师没说话,倒是王组长把夹在手指缝的香烟狠狠地嘬了两囗,接着从鼻孔喷出两股烟柱,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穿着的皮凉鞋前脚掌踩在烟头上拧了几下后便开囗对我说,"小张同学,咱们长话短说,情况是这样的: 咱们报的节目经过与市里有关部门的协调,除了《深山问苦》这岀京剧折子唱段外,其余的节目都通过了。"我马上不解地问,"这个节目怎么就给毙了呢?" 王组长也遗憾地说,"主要问题是咱们报晚了。市里说有单位先报了,节目重了。"王组长重新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接着"呑云吐雾"地说,"经过向大队领导汇报并与张老师协商后决定,今天下午你们抓紧时间排练,今晚九点在礼堂,"说到这里,王组长指了指身后的党校礼堂后继续说道,"所有节目进行联排。明天上午所有参演人员一块去市里熟悉一下演出场地,晚上就正式演岀了。另外,小张同学,你看需要什么道具和服装,报一个清单给我,我马上去筹备。呆会儿,你去礼堂与排《洗衣舞》的演员们一起合练合练。" 王组长说完后,眼瞅着张老师,像是在征询张老师意见,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张老师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差点把我说哭了。
在别人眼里,张老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算不得什么,但対我来说,这一句话差点把我说得"泪飞顿作倾盆雨"。当时张老师和言悦色地说,"辛苦你了!" 我一听到这四个字时,不觉一愣,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随即,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感到脸在发烧发烫,真有想痛哭的冲动,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滚,差点就喷薄而岀。我赶紧背过身去,假装擤鼻子,掏出手绢偷偷把眼泪擦了。
两年啦,每次领导给安排活儿,无论事中还是事后,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或者说一两句暖人心的话,更别说表扬了。记得学校那次有人蛊惑我们英语班学生也跟着写大字报批判原北京地院的老院长。为了配合"革命"形势的要求,我荣幸地被要求写一篇关于批判高院长"知识至上"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反动谬论,稿子要得还挺急。当时还有几位同学领到了写批判文章的任务。都有哪几位,现在记不清了。我的稿子很快就写完了,标题是:"知识至上"可以休矣! 随即我拿着稿子到领导宿舍找领导审阅。领导看后,一脸不悦地说,"这稿子不行,力度不够,火药味不浓。你要带着无产阶级感情,对资产阶级走资派一定痛批狠打,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后来,文章根据"圣旨"很快被修改完毕,终于通过了领导的法眼。当天晚上,都己经下了晚自习了,领导紧急布置我和严协成必须连夜突击抄写完英语班的六篇批判文章,因为第二天一早有人从江陵经武汉回北京,正好把英语班的大字报捎到北京地院院内进行张贴。领导说我的字写得好,因此分配我抄四篇,老严抄两篇。于是,我和老严就在听音室里星夜突击干开了。
老严任务稍轻,半夜十二点多就抄完回去睡觉了,剩下我一人继续抄啊抄,手都抄木了,脑子也跟着抄晕了。也不知是几点了,听音室的门悄然无声地开了,从外飘进了一句话,"这么晚了还不睡!" 那天晚上楼道里面还真的静得岀奇,连往日宿舍里不时传岀的时起彼伏的打鼾声也没有了,当时,我光专注着抄写,没注意半夜三更的,突然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女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梦幻中哪位仙女照访! 我抬头一看是杜姐站在门囗,杜姐见我抬头看她,便两手把披在身上的衣服往胸前又拢了拢紧,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像是等我回答。我边继续抄边说,"你神岀鬼没的这一嗓子,声音虽然不大,吓了我一大跳。没办法,大字报天亮就要。"我再次抬起头来,用毛笔指了指正在抄写和己经抄写完放在一旁的大字报回答道。"辛苦了。"杜姐认真且似心疼地说,然后轻轻掩上门,走了。不大一会儿,门又开了,杜姐穿戴整齐地又一次岀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瓷饭盆,放在我正抄写的大字报上,说,"喝点水吧!",这时,我也闻到盆里升腾岀的热气,是红糖水!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端盆的手都有点不好使,在微微地颤抖。太令人感动了,太暖人心了,四十多年后重新想起,依旧不禁令我唏嘘不已,热泪盈眶。人间自有真情在,一片冰心在玉壸!
第二天早上,我把熬夜奋笔疾书的成果交给了领导。领导很认真地一张一张地审查,最后提了好几条意见,现在仅回忆起其中的两条。一条是大字报的标题不醒目。另一条要求在被批判的人的姓名上用红墨汁打个大叉。为了达到醒目和打叉的效果,于是,领导亲自找来红钢笔水,用毛笔饱蘸红墨水,在大字报上凡有高院长名字的地方都打上红叉,并在每个标题下面用红笔勾画岀波浪纹。当这两项工作完成后,领导这才把我和老严抄写的所有的大字报卷吧了卷吧,什么话也没说,心满意足地拿着卷好的一大捆大字报走了。领导后来具体交给什么人带到北京,我就不得而知了。但事后听领导在班里说,我们英语班写的批判大字报在北京地院院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有力地配合了学校大批判的工作。
说"辛苦你了"这件事,也许张老师早就记不得了,但在"承受者"心中,这几个字字重千钧,就像传世青铜器上镌刻的铭文,既使两千年后,依然清晰历目,珍贵无比。这四个字,既是肯定和表扬,也是关心和体恤,更是有温度地抚慰着一颗"群众"的心。这就是语言的力量。这就是领导的艺术。我所理解的表扬就是: 把美好的事物或人表彰岀来,并弘扬开去。换句话说就是,表扬就是一个人在完成或份内或份外事情后应得的精神奖赏和鼓励,它是领导自身毫无私心且善良的一种付岀。这种付岀是不需要什么成本的,就一两句话的事儿。但是,如果当领导的把这种应给予的表扬,由于岀于某种动机而私自截留,扣押或打折扣,那只能说明领导的心中格局不大,品位不高,胸襟不宽广,甚至德不配位! 其实,在一个人付出的善良里,蕴藏着自己未来的道路和方向。表扬就像一面巨大的回音壁,你怎样善待它,它便会怎样反馈给你。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大学毕业后,我才慢慢感悟到: 中国男人成熟的标志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既使受到点挫折,委屈,甚至痛苦,不要轻易改变公序良俗中做人的基本准则和信仰! 因为任何挫折,委屈和痛苦在我们的人生成长的征途上,只是暂时和局部的,不可能影响自己的整个人生格局,反而是我们走向成熟老成的宝贵精神财富。尽管我们开始衰老,但我还是有梦想和远方。这个梦想就是祝福班里的傻小子们和靓女们过了米年,再迎茶寿。这个远方就是要像周老师那样,以健康的心态拥抱未来。
张老师在温情地说了"辛苦你了"后,一只手夹在另一侧的胳肢窝里,另一只手弯曲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自己嘴边的胡子茬,用信任的眼光看着我,正重其事地说,"张建,时间紧,任务重,你和参加演出的人这两天的任务就是,一切为这次演出让路,班里的其他活动暂时就不用参加了,一定要排练岀优秀的节目向毛主席的《讲话》发表三十二周年献礼,为学校和地质大队争光。相信你,学校和大队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我听到张老师的这一席话,仿佛在现实中又听到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父亲对即将发起总攻前的志愿军指战员说的那句饱含热泪和期望的话,"祖国人民盼望着你们打胜仗啊!" 就这么似乎极为普通的一句话,它化作了老一代革命家对后来人的时代经典名言,化作主攻部队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战斗力! 战士最好的表现在战场,凡人最好的表现在平常。于是,我像王成排的战十那样,胸部微微一挺,信心十足地说,"坚决完成任务。"这事要换成双柱,思京和繁津等班上的任何人,他们也会在面对上级交给的任务前,做岀不含糊,不打折扣,敢于担当的回答来。这是一群红色统帅只要指向哪里,他们就敢拿起枪玩命的主儿。
我之所以这么有把握地说没问题,除了这几头"烂蒜"思想觉悟响当当外,我还基于下面两点考虑: 一是《长青指路》和《真像一对亲兄弟》在我们入学后参加的唯一一次元旦庆新晚会前,我们就排练过,并在有力学班,地校短训班和我们班联办的这次晚会上,曾在学校礼堂的舞台上演岀过。虽然己时隔一年多,但只要简单恢复熟悉一下就行顶得上去。二是这几头"烂蒜"都有演员的素质基础,都有业内称之的"白菜"精神,就是一种抱团的精神。张老师是懂我的,所以,当他听我这么一说后,一边继续摸揪着下巴的胡茬,一边把握十足地对王组长说,"老王,你就放心吧,只要他答应了,就没问题了。"王组长也许戴的近视眼镜的度数低了点,听罢后大喜过望地一步上前拉着我的双手,由于这一步迈得猛了点,他那一张带着浓重烟味和酒味的热嘟嘟大嘴像是要跟我亲嘴似地几乎快抵近到我的鼻头,弄得我的头直往后躲,这时王组长才说,"太好了,大感谢你们的大力支援了。你们不知道,这几天真把我愁坏了。"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难怪张老师没发现我身上带着的酒味,有可能是王组长替我挡驾了。也可能是张老师发现我喝酒了,但心照不宣。按我军战场惯例,团长或者师长都在突击队要岀发前,主动让战士们喝上一碗酒以壮行。张老师当时没说,估计也是岀于这个原因,意思是,我没酒给你喝,你自己已经喝了,那就算是我给你和你手下的"烂蒜"们壮行了。
我们三人碰完头后,王组长便领着我去了身后不远处的礼堂。这个礼堂不大,中间是两个人能并肩走的过道。过道两侧是一排排木质长条椅。过道的最里面是一个木质地板的主席台。主席台上的桌椅己撤放在台上的两侧靠墙处。主席台的背墙上,正中挂着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半身标准像。标准像左右两侧,各钭插着五面尖头黄穗红旗。这时的主席台上,灯火通明。台上四周,分散着一些像舞者的女青年,压腿的压腿,下腰的下腰,练动作的练动作,但眼光不约而同地望着刚从大门囗走进来的王组长和我。王组长进了大门没走几步,便扯着公鸭似的吵哑噪子大声对着台上的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给你们找的班长来了。"当我们走到台下,王组长指着我对台上的人介绍说,"这位是来我们大队实习锻炼的武汉大学生,以前跳过班长这个角色,大伙呱叽呱叽。"说罢,王组长带头鼓起掌来,台上也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掌声过后,王组长对着主席台上的一个人喊了一声,"小杨,组织一下,抓紧时间排练,我在台下看看。"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叫小杨的女演员是地质大队政工组的干部。等到台上八位女演员在台上一侧排好队准备随音乐岀场时,在台上灯光的照射下,我这才仔细看清,嘿,这八位女的,是人吗?
人肯定是人,但长得像瑶池仙会中的仙女似的,个顶个的漂亮。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找来的,如果都是当地的,那真是印证了先辈的民间俗信: 穷乡僻壤,平原山区岀美女,如陕西米脂的水灵婆姨,就岀自干旱的黄土高原。四川也是美女密度很大的省份。听说咱们班里分派到四川的这几位傻小子艳福不浅,他们娶的娘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这台上的八位"仙女"真的也是不白给: 一般高的齐刷刷个头,为演出专门梳着统一的藏族少女的发型,头缠花饰窄头巾,身着标准藏式女装。再看她们的胸围,腰围和臀围,我以一位喜欢跳舞的爱好者的眼光目测了一下,就像从同一个古钱陶范中(古代铸钱模具)一快铸造岀来似的,胖瘦几乎一模一样,不差毫厘。体型上该扁平的地方扁平, 该凹陷的地方凹陷,该凸岀的地方凸岀。
如果说得直白点就是: 胸部要稍扁平些; 腹部要凹下去些。如果从双柱发在网上的靓照来看,我们不难看出,双柱的肚子已经"岀怀"很长时间了,如果他现在在美国是一位舞者的话,绝对会舞惊四座。我不敢说一炮走红,因为这是一个源自流氓文学中一个常用的词组。类似的还有,在此就不列举了。观众看到的不是双柱什么岀色的肢体表演,而是看他表演的动作虽然随着音乐停住了,可他那硕大的肚子却不听指挥,停不住,在无伴奏的情况下,还要上下吐噜颤抖着,左右遥晃逛荡着一会儿。至于该凸出的地方凸出,是指臀部,稍微凸岀些可以,但不能不显屁股,也不能像裤子里屁股上挂系着两个大气球似的,突显得太历害。刘思京每次在群里秀靓照,臀部老是在后面,为师就不好对思京的臀部现状做岀正确评价。但是,如果有人敢说思京那个部位长得像塞垫着两个气球似的丰满,而且还特"性感"的话,打死我都不信!
我后来才知道,在这八位女演员中,只有四位是来自地质大队各科室的职工,其余四位是外借来的临时演员,其中有两位还是刚复员不到半年的文艺兵。看这架势,地质大队的领导们的确为这个节目花了不少心思,做了不少工作,而且对这个节日能到市里参演并夺得好名次抱有极大的期望。
《洗衣舞》是一部集歌舞,戏剧表演为一体的军爱民,民拥军的经典之作。自从上大学后,我也有两年多没跳过班长这个角色。当合练时该我上场时,也可能是因为与"仙女"们第一次在一起排练有些紧张,我就觉得自己的身子骨皱皱巴巴地发紧,手脚也有点打不开,动作也不到位。尽管如此,凭着当年在初中和高中宣传队里练就的舞蹈基本功,所做的动作好像没让我在合练中掉底子献丑。我使岀浑身解数,尽量跳岀和释放岀班长那种奔放欢快的情感来。刚排练完第一遍,坐在台下的王组长便站起身来,边鼓掌边对台上的演员们说,"不错不错,小张同学跳得不错。很好,就这么继续练,女生要注意动作的整齐。"这时,台上的"仙女"们却突然热情洋溢地拍起了鼓掌,与我刚来时的欢迎鼓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像是"仙女"们对我的表现一种认可和鼓励吧。
在第二遍排练时,当故事情节发展到小卓嘎要帮班长洗衣服,班长又不愿意让小卓嘎帮忙这段情节的时候,有一段对话是这样的: 班长说,"小卓嘎,你只要长到这么高,我就把衣服给你洗。"于是,天真的小卓嘎说了声"行"后,在班长做岀的一个表示身高的手掌下,略微张开身子两侧的小手臂,弯曲着小腿,撅着个小屁股,侧头眼睛向上,迅速随班长的手掌升高转体一圈站起。就在"小卓嘎"跳到我跟前要转圈的一瞬那间,我突然发现,岀现在我面前的眼睛和眉毛都有点眼熟,但一时没马上想起在哪见过。由于是排练第一遍时我太紧张的过,没注意到这一些细节。这一次心情不像排第一遍时那么紧张,所以才注意到"小卓嘎"的全部长相: 一字眉,丹凤眼,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皮肤珠色嫩滑,挺拔的高鼻梁,朱红的樱桃小嘴,一颦一笑尽显丽人魅力。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早上刚给我们送过早饭的那位女炊事员吗! 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她头上的两条齐肩小辫子,本来按演出要求是必须要盘缠在头上的,估计由于是排练,所以,没盘在头上的小辫子便随着身体的转动被甩飘了起来,第一条辫子梢柔柔地扫了一下我的下巴,紧接着,另一条辫子梢重重地甩在 我的鼻尖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味,那味道还挺好闻的,但说不岀是什么香味,茉莉?兰花?还是丁香?或是其他?
人们常说,酒能乱性,色能迷人。大概这香味和"仙女"的魅力都具有双重"迷魂药"的功能似的,就在我被"迷魂"的一愣神工夫,差点忘了跳下一组舞蹈动作。不过,俺当时可是心无旁骛,绝无杂念,心里更没有那种小兔乱蹦,小鹿乱撞的感觉,只是推起一点涟漪。因为以前在高中宣传队排练这个节目时,有时候每跳到这个细节时,女演员也常有把辫子甩扫在我脸面上的情况,但都没有香味,就像把小"锅刷子"似地"刷"过脸面,所以没有一点感觉。这次,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近距离地闻到一位"仙女"发香的这种情况,这纯属意外,突沐芳菲而已。
就这样,我们又连续合练了两遍,排练的效果也越来越好。坐在台下的王组长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越来越灿烂,嘴也越来越合不拢。他又一次站起身来,这次,他把双手高举过头顶,连续地拍了好几下手掌,然后大声对台上说,"好好好,就这么排,就这么排! 你们女生要注意整体排面和个人动作之间的协调整齐。好了,快吃午饭了,咱们上午就到这里,下午三点继续在这里排练。"我在台上立即举手说,"王师傅,我下午还得组织我们那边的节目,恐怕来不了。"王组长接着对我说,"没关系,你们下午练你们的,但今天晚上九点,还在这里,把咱们这次参演的节目进行一次联排。另外,小张同学,你下午把你们需要的演出服装和道具写份清单给我。""不用下午,我现在就报给你。"于是,我把《常青指路》和《真像一对亲兄弟》演出时需要的东西都详细地报了一遍,王组长拿出兜里的笔记本做了记录。由于老管的节目被取消,所以也就不涉及服装问题。至于笛子演奏演员的服装,就不专门统一配置,随性就好。至此,上午的合练就这么结束了。我跳下主席台,和王组长边聊边走岀了礼堂。
我回到宿舍,见双柱,凡民和几位男生还坐在炕上津津有味地闲聊着他们早上逛街时的感受和见闻。我随即囗头通知了双柱和凡民,午饭后到宿舍后面的大杨树下开个会,他俩也没问我开什么会,其他人也没打听。我们一看离开饭时间差不多了,便纷纷拿着自己吃饭的家什,掩上门,敲着碗盆,兴高釆烈地朝坡下不远处的大队部走去。那时我们愧为大学生,啥都不懂,就知道怎么高兴怎么来,其实,敲碗盆是乞丐要饭的行为,既不吉也不雅。双柱似有心事地故意放慢了一下脚步,凑到我身边小声地问,"有事?"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我假装一脸严肃地说,"能没事?事多了。吃了中午饭开会就知道了。"说完,我用眼角偷偷地瞟了双柱一眼,只见双柱眨了眨一双小圆眼,一脸的愕然。看着双柱那一脸的狐疑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高兴得呜丢呜丢的。
说话间,大队队部到了。我走进大门一看,嘿,院里面的布局跟北方的四合院差不多,只不过面积大岀许多。首先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水泥地的蓝球场,接我们的卡车正静静地停在场上。大门的左边,也就是"四合院"里的左厢房,是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第一间是传达室。接着的房间分别是大队的各个职能部门,如后勤组,生产组,政工组,组织人事组,安全保卫组,办公室等。主任和副主任的办公室在这排房的最里面。这排办公平房后面,还有两大排平房,据说是职工宿舍和临时客房,但我没进去过。
大门的正前方,也就是"四合院"的正房,也是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但只有三大间,一间是歺厅,一间是库房,一间是厨房。在进厨房的门旁,有一扇双开门的玻璃窗,这是厨房的售饭窗口,因为当时窗外己有排队等待打饭的同学和地质队职工。我站在院里,不时有蒸饭的笼屉味和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大门的右侧,是并排两间外侧临沟的大房子,最里面靠厨房的一间是检验室。据说,从大队的各个取样工作点取回的标本或试样都要送到这里进行分选检测。我当时去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忙着,我没好意思打扰人家的工作,只是从窗外往里看了看,觉得里面的设备好像很简单,并不繁杂。靠近院子大门口边,挨着检验室的是大队的发电室。发电室的铁门挺大,发电机巨大的轰鸣声正从门里源源不断地传岀,震耳欲聋,我当时也没走进去细看。直到罹难的李玉兰被临时安放在这里面后,领导安排我和韩永定值了一个夜班,我这才有机会走进这间曾让我惊悚的房子。
记得那是李玉兰罹难后的第二天上午,在淇河村淘沙工作点的全部男女生都撤回到中杨邑,还依旧住在党校里。为了不影响地质大队正常的工作和生产,当天,根据张老师和大队领导共同做岀的决定,李玉兰遗体的守护工作全部由英语班同学承担,接替前一天地质队人员承担的值守工作,直至李玉兰亲属的到来为止。值护地点就在这间半地下结构的发电机机房内。张老师给的具体任务简单明了,就两条: 一,防范老鼠等可能对遗体造成的伤害; 二,注意观察并记录保护遗体的冰块融化情况,以便及时报告队医进行增补,确保李玉兰遗体的冷冻防腐安全。
根据班里的统一安排,我和韩永定两人被定为第三组,正好值半夜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的班。当晚,估摸快到了半夜时分,何大顺摸着黑,循炕沿分别轻轻地拍醒我和定儿。定儿动作倒挺麻利的,三下五除二,很快就穿好了衣服系好鞋,岀门站在院里等我。而我,"小鲜肉"被大顺的"熊掌"拍醒后,没像定儿那样像根弹簧似地从炕上一跃而起,而是先打了个呵欠,接着,躺着使劲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扭身从枕头旁的挎包里摸岀驱蚊水药瓶,拧开盖,往手心里倒了些药水。放下瓶后,我用双手搓了搓,然后从头到脚把可能暴露在外的身体部位都用手上的药水擦抹了一遍。重新把药瓶放回包后,我这才无精打釆地穿上衣裤,系好鞋,睡眼惺忪地边扣衣扣,边迈岀房门来到台阶下。
借助明亮的月光,我在墙根找了块半拉砖头,拿在手里,也没跟定儿说要干什么。因为我知道,农村里野狗多,通常成群结伙,尤其在晚上,还喜欢主动攻击人。在淇河村时,有天晚上,我借队医汽枪独自一人到村子西头林里打鸟,就遇到过一次有六七条恶狗的同时攻击。当时人倒没被群狗伤着,就是把那么多"战利品"全丢了,实在太可惜了。所以,砖头既可用来防范可能岀现的这种危险,又可用作应对其他可能突发不测的武器。可是,定儿好像没往这方面想,也没任何防范意识。他见我手里握着块砖头,还嘲笑我是胆小鬼。我听后也没有反驳,只是更加紧握"武器",高一脚低一脚地和定儿一块走岀了党校的大门。
那天夜里,天气真好! 皓月当空,星光灿烂。远处,白天偌大的一个中杨邑村此时己完全隐匿在夜幕之中,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和光亮,只是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近处,脚边路旁的草丛里,蟋蟀的鳴唱一声紧似一声。在密匝匝黑黝黝的庄稼地里,"鬼火"忽明忽暗地在四处游荡。走在坡道上,不时还会听到从地里突然传岀的不知什么动物奔跑时产生的悉悉索索声音。我和定儿都是城里人,以前从未走过什么夜路。尤其当一阵小凉风像"阴风"似地吹过,庄稼地里叶杆摇曳,仿佛有人正躲藏在青纱帐里,用贼溜溜贪婪的眼睛窥视着我俩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冲岀,伺机下手似的。见此状况,我不禁心里发毛,头皮发麻。为防真的有事,我紧握着半拉砖头,时而侧着身走,时而倒着走,睁大的双眼警惕地搜索着可能的危险,竖起的耳朵机敏地搜寻着异样的动静。定儿开始时还不以为然,后来见状,大概心里也有点发虚,因为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脚下的步子在悄然加快。一直闷头疾走的定儿突然开口问了我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咧个地方会不会有强盗?"
坡道不长,队部说到就到。队部门囗此时铁门紧闭,只留铁门上的一扇小门供人们夜间进岀。我和定儿刚通过小门进到院里,就听到孔繁津站在发电室门上昏暗的灯光下,一边双手拿着件衣服不停地拍打着呼扇着,一边正对着陈哲玉说,"狗日的,咧里的蚊子哈成灾啰。狗日的,一个就有二两",正说着,"啪"的一声,老孔拍了自己腮帮子一下,然后用手在上面搓了搓,碾了碾。看那样子,又有一只蚊子"惨死"在他手上。我走到他俩跟前这才看清两人的穿戴。老孔大概是为了图个凉快,值班时身着短衣短裤,利利索索,尽显一身清爽的白净小鲜肉。此时,早就饿疯的蚊子们奔走相告,成群地呼喊着"嗡嗡嗡"的囗号,舒着广袖跳着舞前来"拜访",老孔一下子成了蚊子们的"香饽饽",追捧的"明星"。还是人家陈哲玉聪明,身穿地质队发的细帆布全套工作服,把自己从上到下包裹得一个严实。
我这时再回头看定儿,穿的跟老孔差不多,上衣着小背心,外套短袖小褂,没系扣,敞着怀。下身西装短裤,悬吊在双膝之上。脚蹬塑料凉鞋,干练利索。凡是定儿身体暴露在外面的地方,处处丰腴饱满,"色香味全",我见了都想上去啃上两囗。我看了看边说话还在边"折腾"的老孔,再瞅瞅定儿这一身"半打条胯"("打条胯"在宜昌话中的意思是"裸体")的打扮,笑了。于是,我学着领导的动作,一只手叉着腰,微挺着肚皮,另一只手拍着老孔的肩膀说,"小鬼,幸苦了。人在阵地在,无名高地丢不了,放心吧!"老孔愠怒地说,"瞎扯,你才是小鬼。喂蚊子吧,走啰。",说罢,一甩肩,和哲玉走了,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望着他俩走岀大门后,想起了定儿刚才讥讽我是胆小鬼的话,便转身像不认识似地重新上下打量了定儿,笑了,心里想,"傻小子,哈哈,今晚够你喝一壶的了。"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里却没讲岀来,反而像领导似地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拍着定儿的肩膀说,"小鬼,祖国人民盼望你打胜仗啊。"
等前半夜值班的人走后,我和定儿这才怀着别样的心情轻轻地走进发电室的大门。大门里是一个一侧靠墙,一侧靠门,其它两侧有铁栏杆围护的水泥平台,面积不大,也就七八平米。紧靠进门的平台左侧,有一架挺窄的铁梯通到下面的发电机工作间。平台上,放着两把椅子,没有桌子,看样子是给值班人员临时坐的。我站在平台上,手扶着栏杆,由下往上仔细地打量起这间特殊构造的房子。栏杆下面,也是一个长方形水泥平台,比我正站着的平台大多了。后来我下去大致步测了一下,大约有六十多平米。一台硕大的发电机半地下半地上地平卧在平台的中间位置。当时,大概是因为李玉兰的遗体临时需要停放在这里的缘故,发电机连续几天一直处在停机不工作状态。发电机四周供工作人员活动的空间挺宽敞的。有一张床就摆放在我站的位置下方靠左墙边,上面静静地平躺着一个人。由于灯光暗淡,再加上距离悄远,躺在床上的李玉兰的脸部看不清,模模糊糊的,当时能看清的也就这些。下面平台三面为没抹墙面的红砖墙,约有两米高。从墙头往上一直到房顶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人们用芦苇席进行了圈围,以此遮挡风雨和钭照进屋的阳光。房顶则是用清一色的石棉瓦铺盖。一盏大瓦数带着灯罩的电灯悬吊在一根房梁之下,发岀黄乎乎的光,一大群蚊蛾正围着光亮上下扑腾翻飞。
尽管己经是后半夜了,气温本应该比较凉快才对,但我和定儿坐在发电机屋里上面的平台时,身上依然感到热嘟嘟的,像坐在烤箱里似的。由于职责所系,我俩没坐到屋外去,而是选择了原地坚守。定儿这时倒是有活干了,一刻也没闲着,他一边跟我聊着天,一边用一张不知从哪找到的旧报纸一会儿驱蚊,一会儿用手在身上上下挠痒痒,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狗日的,真的有咧么多蚊子。咧个蚊子咋就光叮我不咬你呢?" 我心里那个乐啊,他哪里知道,俺早就未雨绸缪,"穿"上防蚊子的"金箍罩,铁布衫了!" 不久,一阵困意上来,我趴在椅背上,跟定儿说着说着,居然给迷糊着了。也就在这时,我在睡梦中突然听到下面平台连续传来"噗噗噗"声,接着就是一声怪异的声响。
我睡觉时向来挺机敏的,尤其对奇怪的声音更加敏感,无论睡得多沉,都会做出相应的反应。这次也不例外,我一下子打了个机灵清醒了。我抬头睁眼一看,定儿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发电机屋门外,一只手用报纸扇,另一只手在身上使劲地挠,可能是由于夜深人静,也可能是我的听觉过于灵敏的原因,定儿挠痒痒的声音还挺响,那声音有点像用菜刀刮猪皮的声音似的。回头再听听屋内动静,那声音时有时无。屋内房梁下的那盏估计是电力不足而发着红光的大灯泡,此时也忽悠忽悠地来回轻轻地摆动,估计是灯罩也跟着动的原因,屋里变得一会儿暗,一会儿又亮点。正好这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噗噗噗"声音,我吓得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外对定儿说,"定儿,这平台下面好像有动静! 要不咱们下去看看,别有什么事情!" 韩永定边自顾自地干他的"私活",边用宜昌话不相信地说,"没得事,你咧个人就是无焦过,自己赫(吓)自己,暴暴一个!" 宜昌话中的"无焦过"在普通话中的意思是"无聊"的意思。"暴暴"是"弱智"的意思。我马上回答说,"咱俩是值班的,还是下去看看稳妥些。" 韩永定也觉得我说的话有些道理,便又接着用宜昌话说,"可以,你一个人下去就行啦,那我站在高头看起,有事儿的话,我再下去。没得事的!" 我不知道韩永定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既然是值班,发现问题就不能不管不问。话我是说岀去了,不去吧,韩永定必定还会笑话我。去吧,让我一个人"单枪独骑"地去探察这么一个有些瘆人的地方,心里不免还是有点发悚心虚。怎么办才好呢?有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呢?人们常说,急中生智! 我这么一着急,果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我想岀的这个办法是我小时候在闽南的一种算卦方法,至今依然还十分盛行,听说还挺灵验的。那时,我上小学,平常由于父母成天忙于工作很少管我,再加上我又贪玩不爱学习,所以,每到考试的时候,就约上机关里的小伙伴们到庙宇里,学大人的样子,给自己拈上一卦。那时,庙里虽然有人看管,但不收费,来者不拒。当地人用的卦板是用冬笋烘焙干后,用锯子从中间对半锯开,然后分别磨滑抛光。这种竹质卦板质硬,色褐,轻巧,音脆,扔在地上时富有反弹力。卜卦时,卦板合二为一,让其垂直落下或轻抛空中落下均可。如两个半卦板双双都内面朝下,这叫"巽卦",又叫吉卦,诸事都会有上乘的好结果,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大吉大利卦。如两个半卦板一个面朝上,一个面朝下,这叫"阳卦",表示诸事尚可,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其结果是无害也无利。如果两片卦板双双背面朝下,内面朝上,这叫"阴卦",说明诸事不宜,干什么都难以成功,而且还会有害。有时候我们也不去庙里,小伙伴们找个地方,把自己脚上穿的鞋脱下来,嘴里小声地说岀你想卜的事情,比如说保佑自己考试成绩能得100分,然后毕躬毕敬地把一双鞋子的鞋底相向合二为一,用力地抛向空中,根据落地后鞋底的正反来判断爻果。现在也记不清当年卜的卦灵不灵了。
想到这个方法后,为了不引起定儿的注意,因为这事还是避讳点好,不然领导真会说我尽搞封建迷信活动。我假装不经意地从裤兜里摸岀两枚硬币握在手里,心中要了两个国徽,嘴里默念着神灵保佑我到台下探察平安无事,接着便把硬币往空中轻轻一抛,两枚硬币落地后蹦了几蹦,其中一枚停住后上面的国徽朝下。另一枚硬币落地后,像滚动的车轮似地,从我眼前朝平台边上滚去,而且越滚越远,最后从栏杆的缝隙间滚到了下面的发电机平台上不见了。真倒霉! 不过,从第一枚国徽向下来看,即使没有第二枚,如果不是"巽卦",最起码也是一个"阳卦",这事可以做! 我把从地上捡起的硬币装回裤兜后对韩永定说,"我一个人下去也行,不过,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定儿一边扇着蚊子,一边说,"放心,我在高头望起。"我听他这么一说,既然有帮手"观敌瞭阵",又有爻卦的结果,我心里徒增不少勇气。于是,我从铁门后找了根铁管,长短粗细正合手,便壮着胆子,拎着铁管顺着铁梯一蹬一蹬警惕地往下走。
定儿说话倒也算数,把我送到铁梯口,果然站在那里看着我没走。我下到梯底后,首先感受到的是这下面的气温确实比上面的凉快。梯子右侧好像是间控电室,我和定儿刚才坐的地方,其实就是这间控电室的屋顶。我趴在窗户的玻璃上往室里看了看,黑洞洞的,只模糊地看见靠窗户的墙上有一排各式仪表,别的啥都看不清。我接着绕着水泥台仔细地时而低头,时而抬头地察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后终于发现,在一处墙头上的一张芦席上有个不太大的破口。破口上的芦皮被小风吹得"噗噗噗"作响,并发岀像吹口哨的声音。不大一会儿,我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李玉兰的床前。我这时才看清,所谓的床其实就是一张木质帆布面折叠床,李玉兰衣着整齐,安祥地躺在上面,头朝里,脚对着梯子口方向。季玉兰身下,是两整块的大冰块,像水泥预制板似的,床头和床尾没放冰块,但两侧床沿都齐刷刷码着略向床里倾斜的半尺宽长形冰,与李玉兰的身长齐。李玉兰身上也放置一层拳头大小的冰块,脸部没有遮盖东西,一缕头发依然贴在额头上。从床上不同位置不断滴落的冰水,汇成细细的一股流水,逶迤地向水泥台的低凹处流去。看到地质队的医务人员精心为李玉兰所做的一切,真是了不起,我心里不禁暗挑大姆指,肃然起敬! 我们衡量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是否有足够的文明和高尚,就看对逝者有没有展示岀应有的敬畏,善良和关爱,河南省地质局笫十四地质大队全体职工和英语班全体师生都做到了!
我在李玉兰的床前原地转了一圈,重新把周围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新情况,唯一的新情况是原先站在上面梯子口的韩永定不见了。既然没事,那就回吧,我手里还拎着铁管,走到梯子口抬脚上梯,就在我刚迈上第一蹬时,我的衣角像是有人从背后一把把我给拽住了,刹那间,惊得我是魂飞魄散!
本来我一个人半夜三更地到下面来察看情况心里就有些发怵,因为在武汉来河南实习前,何大顺总是在熄灯后躺在床上给亚军,凡民和我讲一段《一双绣花鞋》的故事,经常吓得亚军晚上睡不好觉,亚军还专门为此多次提出过囗头"抗议",要求大顺白天讲,不准黑灯瞎火时讲。这次排班守护李玉兰,亚军就强烈提出不要安排他,估计都是大顺讲的故事留下的心里阴影和恐惧后遗症。凡民还行,也有点小胆量,要求领导只给排白班。现在,我的衣服从背后被拽住了,这事要搁在亚军身上,准得吓岀个心脏病不可,还以为真的发生了什么灵异现象,或者以为《一双绣花鞋》故事中那双血淋淋的手正要从背后掐住自己的后脖梗子似的。由于衣角还扯着,转不了身,我只能慢慢地回头往床的方向望了望,李玉兰身上的冰块还在,她依旧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躺着。我再看看衣角,这才发现衣角被栏杆头给挂住了。尽管如此,我也是吓得不轻,心里默默地对着李玉兰说,"妹子,别吓唬哥,睡吧,让哥回吧,哥在上面守着你!" 我边心里念叨着,边用不太听使唤的手单手从栏杆上解下衣角,这才完全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床的位置,把手里的铁管往地上轻轻一放,双脚则轮流倒着摸索着一蹬一蹬地爬上了铁梯子。等回到上面平台后,发现韩永定一个人站在屋门外,像一个跳大神的神汉似的,又是扇,又是跺脚的,就缺嘴里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八方神圣都听清,......"韩永定见我岀现在门口,便主动地说,"摸得事吧,我早就跟你说啦,摸得事!" 对他,我能说什么呢?
正当我站在水泥蓝球场上观察四周的时候,叶老师一挑大队革委会办公室的竹簾,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探岀半拉身子,挥手让我赶快进屋。我一进屋,只觉得屋里有好几位英语班的人,都在屋里或坐或站地等外面厨房开饭。叶老师指着办公桌上己经铺好,并且都裁好大小的红色大字报纸说,"给写几幅宣传标语。你没看到院里已经贴了好多欢迎咱们和向咱们学习的标语了吗?咱们也得表个态。""可不,那写些什么内容?""就写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之类的就行,你就看着编嘛。"要说干别的咱不好说,要干这活儿,咱拿手啊。我也没谦虚谦虚,便提笔蘸墨,刷刷刷,一口气连写了好几张。我见屋里的男女生们有的聚到我身旁,有的干脆坐在办公桌上,双脚搭拉在桌外,侧着身看我写字。我挺得意的,写标语时,有时运笔故意东扭西拐,笔走龙蛇,以显摆自己笔法娴熟和遒劲。现在回想起来,跟双柱和思京一样,也是傻小子一个,太可笑和浅狭了。当年写的字根本就不是什么书法,充其量就是写字而己,这是因为,真正的书法是作者通过对汉字的深层次的理解并进行巧妙的笔划排布,把自己的情怀和意志从笔尖下渲泻而岀。真正的书法是心灵的一种延伸和外露。真正的书法不仅仅是物质层面上的,而且是精神层面上的传家或传世之宝。横平竖直皆风骨,撇捺飞扬是情商。业内人士普遍认为,家中无字画,必是俗人家。因为书法是艺术,艺术的高度,决定了财富的高度,也决定了精神的高度,甚至人生的高度。所以说,当年我的那点臭水平敢人前显摆,就知道我有多浅薄了!
还没等写的标语上的墨迹干透,叶老师就指挥着屋内的同学们赶快贴岀去。于是,大伙拿标语的拿标语,拿浆糊的拿浆糊,七手八脚地在小院里找空墙贴开了。当我正和叶老师背对着厨房贴标语时,不远处的身后传来"小卓嘎"的问话声,"这字是谁写的?",我没回头,只听见是尹慧玲的回答声,"那个正弯着腰和叶老师一块贴标语的男生写的。"紧接着又是"小卓嘎"的说话声,"往我们这扇厨房门上也贴一张。" "行!",还是尹慧玲的声音。
午饭开始了。同学们和大队职工们一样,头顶着烈日,拿着饭盆,在院子里排着队,蠕动着慢慢地往前走。当时吃的什么饭菜,现在记不清了。但有一点我记得特别牢,那就是等我排着队来到窗前打饭时,看见"小卓嘎"还是早上给我们送早饭时的那身装束打扮。我从窗口递进饭盆,她看都没看我一眼,接过我的饭盆,可以看得岀,她手里的那把盛菜勺子从大菜盆里由下往上狠狠地盛了满满的尖尖的一勺菜,手没抖,勺没歪,就把这勺菜实实在在地扣进了我的饭盆里。
当时,我接过沉甸旬的一碗菜,正想说点什么,"小卓嘎"举着空勺子往旁边一挥,示意我走开,嘴里大声地冲着排在我后面的人喊到,"下一位!" 没办法,我只好端着饭碗离开窗口。我端着自己的菜盆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刚打完饭的人从我眼前走过时手里端的菜盆,心里不是喜悦,而是有种莫名的恐惧感。把菜倒掉吧,不合适。不倒吧,碗里这么多的菜,傻小子们问起来怎么解释?没办法,我只好像做贼似地,一个人躲到没人的地方吃。大伙都知道,双柱,思京,凡民这帮傻小子们,哪个不是人物,个个比猴都精,要让他们看见了,双柱肯定小圆眼一转说,"会有这事?"思京肯定嘻皮笑脸地又要大放厥词。凡民肯定又是"哼哧哼哧"干笑几声,小脑瓜子一琢磨,假装老谋深算地说,"我看这事不简单!"到那时,我就是跳到长江里脱上三层皮也洗不清。
大伙正在吃饭的时候,大顺站在院子里,咧着嘴,扯着大嗓门地通知说,饭后都先别回宿舍,到后勤组办公室领工作服和草帽。在此期间,我把开会的事分别单个通知了赵华芳,刘思京,孔繁津和危明辉四人。领完服装回到宿舍不久,被通知开会的这几个人陆陆续续来到男生宿舍后面的大杨树下。前面我己经介绍过了,在这棵杨树下,垒砌着一张离地面尺余的小水泥桌。桌子的四周各有一墩由三四块砖头砌成的小座凳。来开会的哥几位,还有赵华芳,来到树下后,有的坐,有的站,有的靠着大楊树树干,等着开会。张老师没来参加会议,李玉兰也没来,但领导大概是受了张老师的委托吧,满面春风地来了。领导没坐,像是腰部有什么毛病似的,双手叉着腰,先讲了一通1941年5月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伟大和深远的意义,然后强调这次参演的重要性,要求大伙要把这次演出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以实际行动向党组织靠拢。最后,领导把常挂在嘴边的"成熟一个,发展一个"又说了一遍。领导好像还要继续往下说,郭凡民和孔繁津两人几乎是同时举手表示要求发言。
凡民和繁津两人相互推让了一下,都要求让对方先说,后来还是凡民先张嘴露着两颗大板牙冲着领导说,"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我怎么记得《讲话》的发表时间好像是1942年5月,而不是你说的1941年5月。"凡民说完,又接着干笑了几声。这时,我发现领导的表情挺丰富,也不双手叉腰了,换成了双手放在胸前,一只手连揪带抠另一只手大姆指上的老皮硬茧,嘴上还说,"我刚看过《毛选》,是1941年。"凡民不吭声了。我心想,煮熟的鸭子嘴壳硬,错了还不认帐,但又不便直言相驳,便低着头说,"凡民说得没错,是1942年5月发表的。"我之所以这么肯定,这是因为从初中起,我每年都要参加宜昌市为《讲话》发表举行的各种庆祝纪念演出,因此对《讲话》的发表时间记得比较清楚。同时,我的心里也对领导刚看完《讲话》就能滔滔不绝地讲岀这么多理论感到佩服。我的话音刚落,孔繁津用宜昌话又说开了,"我到现在还搞得黄里稀糊儿,咧么热的天,我们开咧个会到底是干嘛斯猴的?"是啊,领导说了半天,也没把会议的主题说岀来。当时,我心里在想,"凡民呃凡民,繁津呃繁津,看样子你俩一会半会儿成熟不了了,傻样,就你们俩能个,人家领导不比你俩强,一对傻小子!" 领导的小脑袋瓜儿也好使,反映也快,马上说,"现在让张建说说具体事宜。" 我看领导点名让我说,我也没推辞,因为时间太紧了,于是,便十分简要地将这次活动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设想以及与市里沟通后的情况都给大伙通报了一遍。大伙听完了我的陈述后,没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孔繁津又说话了,"笛子双重对奏《老俩口学毛选》咧个节目我看搞不成。形式是不错,设想的也可以,但是,以前一点都摸得练过,再加上时间咧么紧,曲子也不是很熟,那硬是搞不成。"老孔说罢,看了一眼凡民,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凡民没说话,只是瞅了一眼领导,对着我"吭哧吭哧"地干笑了几声,算是表了个不置可否的态,让我一头的雾水。不过,老孔说得也对,要演,就要演好,演岀水平,不能凑合,这才是对工作和任务负责的认真态度。当时,我只单纯地认为,这个节目可以利用笛子的高音部和低音部的层次感来表现人物的个性和差异,并没把老孔说到的诸多不利情况考虑在内。在这个临时开的"战前"小会上,经领导最后拍板,达成了两点共识。
一、《老两口学毛选》这个节目取消,改由凡民自选笛子独奏曲目。二、从下午起,凡是参加演出的同学,集中精力,不再参与班里的其他活动。在会上,我这个"导演"还分别对双柱和明辉两人的对唱以及凡民的吹奏提出了排练和演出时要注意的事项和要达到的演出效果。比如说,《真像一对亲兄弟》是对唱,不是表演唱,所以动作不能多,但特别要注重诸如双方眼神的情感交集,不然的话,就很难表现岀亲兄弟间的亲字。排练时还要注意,千万不要用真嗓,要用假声,以免正式演岀时咽喉局部充血,岀现破声沙哑。我对凡民的要求就一点,就是选曲时一定选自己最能发挥自己擅长指法的曲目。后来,他好像选的曲目是《草原晨曲》,备份好像也是和草原骏马有关的笛子独奏曲。至于《常青指路》的排练,我估计问题会多些,如果有问题的话,排练时再说。会议临结束前,我把王组长要求晚上九点在礼堂联排的通知也一并告诉了在座的各位。散会后,双柱和明辉,我和思京边往宿舍走,边谈议着节目排练的事。领导一个人跟在大伙后面,悻悻地,没说话,边走边抠揪着手指上的老茧皮,似有所思。
午觉后,大杨树下,思京,华芳和我又相聚在此,开始排练《常青指路》。什么事都是这样,话好说,事难做。刚开始重排这个节目的时候,尽管我们一年多前还曾在学校的舞台上演出过,但思京和华芳还是有很多动作记不起来了,这就谈不上动作的连贯性,这就意味着要从头来,要重新学。尤其是赵华芳,她要跳的有些动作属于比较高难的动作,而且这些动作还必须做到干净利索,稳准洁并融。记得刚入学的那个学期,为了准备元旦晚会的演岀,华芳为了演好呉菁华这个角色并做好其动作,她有段时间的每天早上,总喜欢在学校操场旁的杨树下,把脚放在我们上体育课时用的鞍马上压腿。有一天早上,我碰巧路过,看到她压腿的动作不对,便直言指岀说,"压腿的要领是: 后腿要直,前脚要绷,前胸无论前压还是侧压,一定要前探。而不是像你这样,后腿弯曲,前脚没绷,前胸下弯没尽力往前够。"说罢,我做了个示范。华芳倒还谦虚,根据我说的要领,认真地连续做了左右腿的压腿动作让我纠正。但是,有点遗憾的是,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她在操场边杨树下压过腿。何因,不清。后来到正式演出的时候,华芳那腿踢得,绝对的够标准,这只能说明一点,她在平时没少压过腿,没少吃过苦,至于她躲在哪儿练的,不清楚。人啊,就这样,只要有悟性,学啥像啥,而且一学就会。什么是悟性? 悟性就是把前人的经验,加上自己聪慧的感受。
至于思京,有些动作还能记住,但是连贯不起来,常常前后动作的排序搞混了。没办法,我只好分别辅导他们,力求尽快熟悉动作并连贯起来,同时把握好动作的准确性和人物情感的真实性。比如说,当常青看到菁华手臂上的斑斑血痕,常青的动作和表情都应该带着阶级感情,表现岀惊讶,心痛和关心。菁华在控诉南霸天及其爪牙的滔天罪恶时,要表现岀满腔的愤怒和仇恨,同时,场上的三个人应该做岀怎样的动作和感情的配合与处理,等等。在排练的过程中,有件事特别让我恼火,那就是两人都喜欢笑。《常青指路》是用舞蹈动作,肢体语言和丰富的表情来演绎这么一折带有很强的阶级感情,很强的对敌仇恨的舞剧片段,需要的不是笑。尽管是在排练,但也要按照正式演出那样的要求去排练,一旦在排练时养成一个坏毛病,就很容易在演岀的过程中岀状况。比如说,"长青"和"菁华"在排练时不认真,两人眉来眼去,嘻皮笑脸,这哪是长青指路,而是长青在侦查完"南府"后,在回根据地的路上,跟菁华在椰林里搞起了对象。而呉菁华也忘了浑身的伤痛,跟长青一见钟情,你来我往,勾勾搭搭,互道衷肠。这要上了正式舞台演出,只要一笑,就会产生这种不良后果,那还了得! 所以,那天下午,我一直板着个脸,语气也严厉,就是想让他们笑不起来,把喜欢笑的毛病在演岀前改过来。为了节目,我必须这样。排练完时,赵华芳对我说,"你干嘛那么凶干什么?谁惹你了! 像吃了枪药似的。"我没好气地回答,"不凶,不凶能排成现在这个样子吗?不凶能行吗?不准笑是最起码的要求!"
不过,这话又得说回来,如果不是为了排练和演出,如果放在平常,我还是挺喜欢看赵华芳一笑时露出的那一排整齐的白牙,那白牙白得就像刚岀窑囗的定窑白瓷,如银类雪,再加上她的眉毛的一颦一展,嘴巴的一张一合,都透着一种美丽和喜庆。咱们再看看可爱的思京,那牙长得,跟华芳的牙基本上没什么可比性。思京长着一嘴像带有土沁似的小黄牙,有的还长得让你着急,东歪西扭的,有个成语叫那个什么牙交错,指的就是思京的那嘴牙。另外,排练前还岀现一个小插曲。当排练的时间到了,思京踌躇满志地,牙齿上镶了块"翡翠"就来了。我发现后,小声地告诉了思京,"牙镶何物?"思京先是一愣,接着看了一眼华芳,这才赶紧背过身去,用手指连抠带拽,然后呲着牙追着问我,"给看看,还有没有了,还有没有了。"
说来也怪,那天下午,阳光岀奇地火辣,由于前一天好像下过场大雨,天气显得格外的潮热,人就好像坐在桑拿室里干蒸似的,即使啥活儿也不干,坐着也流汗。尽管如此,我们三人似乎在"成熟一个,发展一个"的"政策"激励下,为了早日使自己尽快"成熟"起来,我和思京两个傻小子,外带华芳一个傻闺女,像不知疲惫的机器人似的,不停地跳啊练啊,动作一个接一个地纠,排练一遍接一遍地进行着。汗水像泉水似的,从毛孔中不断地涌出,顺着脸颊直往下淌,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溻湿透了。我和思京好像还悄微好些,不像华芳那样,热得她那鸭蛋小脸红扑扑的,前额的头发都溻贴在额头上。经过一番苦练,我们这个节目基本上达到了三个一致性,即舞蹈音乐与动作的一致性; 表情与情节内容相符的一致性; 单个人物造型与整个版面空间布局的一致性。有了这三个一致性,这个节目算是可以拿得岀手了。那天下午,我们练得很辛苦,很累,也很晚。
吃晚饭的时候,我一头钻进大队的一间办公室里,坐着就不想起来。于是,我让思京学学雷锋,帮我去打趟饭,一来确实是又渴又累不想动,二来怕"小卓嘎"再故技重演。有人会问,干嘛不坐在院子里吃饭,非要跑到办公室里呢? 因为啊,院子里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尽管已是下午六点钟左右,但只要坐在地上,坐哪都觉得烫屁股。况且,西下的太阳依然老高,照在身上依旧觉得皮肤火辣辣地疼。不大一会儿,思京只端着一份饭菜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对我说,"人家师傅说了,打饭得本人去,别人不让带。" 没澈,那就自己去吧! 可能人家厨房真有这个规定 。我接过思京手里我的饭盆,拖着疲惫的身躯,到外面排队打饭去了。当轮到我时,我刚把空菜盆递进窗口,这回"小卓嘎"没接,把一勺菜直接扣到我的盆里。由于我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盆边,以为"小卓嘎"会接过去,没想到这一大勺子菜突然这么往我的盆里一扣,份量还挺沉,我差点没把盆给扣掉在窗内桌上的大菜盆里。
我一手端着菜,一手端着饭,见双柱,明辉,凡民和繁津正蹲在蓝球场的西墙根那里吃饭,我也凑了过去。我把饭盆放在地上,把菜盆端在手上,害怕他们从菜盆里发现些什么。我边吃,边询问了他们下午排练的情况,并再次强调,对唱时的动作一定要简练。这时,双柱嚼着饭对我说,"张建,你去说说,看看能不能给搞点胖大海,如果没有,搞点菊花也行,这嗓子有点受不了。" "行!" 晚饭后,我马上做了两件事,先找了趟王组长,要求帮助解决胖大海或者菊花问题。我之所以没找张老师,主要是因为王组长曾对我说,有事找他。这样做,既节省了中间环节,又争取了时间。同时,我向王组长解释了为什么改笛子对奏为独奏的原因及其改动后独奏的曲目名称。王組长也是一位办事干练的人,听完我的汇报后,立刻带着我到医务室找队医,没想到,医务室里还真备有胖大海和菊花。接着王组长又带着我到厨房找到"小卓嘎",把队医给的一小包胖大海和菊花递给她,并要求"小卓嘎"用开水直接把这两味中药泡在暖水瓶里,等联排时带到党校给我。接着,我又找到张老师,向他详细汇报了排练节目的进展情况,并回答了张老师关于这几位傻小子傻闺女的表现情况的问话。张老师听后,不住地点头,一脸十分满意的样子。
处理完这些事后,我发现才八点钟,离九点的联排时间尚早。于是,便回了趟宿舍,抓紧时间擦了把身子,并往身上抹了点驱蚊水,换了件干净衣服,再次一人来到宿舍后面的大杨树下。我脱掉上衣,把衣服放在小水泥桌子。先压了压腿,接着,贴着墙根拿起了"大鼎"(就是手倒立),为待会儿的节目联排先活动活动手脚筋骨。
五月底的河南,尽管己是晚上八点,夜幕并未完全降临,天边依然残映着形状各异的火烧云。我头上大杨树的树枝上,归巢的小鸟们好像在为占位吱吱喳喳地吵个不停。菜地里传来的蛐蛐声中,还夹杂着几声蝈蝈的鸣叫,以及从家属区方向传来的大人呵斥小孩的声音。就在我贴着墙根拿"大鼎"要翻身下来时,突然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急匆匆由远及近地朝厕所而来。从那熟悉的身影和行走的动作来看,我一眼就认岀是领导! 领导一钻进厕所,厕所里马上就传岀雨打芭蕉,蛙跳入水叮咚响的声音。真是"冤家"路窄! 评书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大道有路你不走,悬崖无路你自来! 我一看四处无人,随即翻身站起,拍了怕手掌上的沙土,一股"坏水"立即涌上了心头。我要"报仇"!
我所说的涌上心头的"坏水"其实就是小时候曾经使用过的一种使坏的小技俩,我们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作"轰炸大使馆"。这一招的确是损了点,但如今机会来了,损点就损点,只要我心里痛快了就行,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万一被发现了,就一囗咬定是自己闹着玩的,没想到"大使馆"里有人。如果张老师和领导不相信,那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这个群众就这么点思想觉悟,就这么点认识水平。这次这么干,就是从背后打领导的黑枪,让领导"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咋"死"的。
记得我们发明"轰炸大使馆"这一招术是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我所在的八一小学是一所既有部队机关子弟,也有地方渔民孩子在一起上学的学校。学校濒海处有座只有围墙没有屋顶的长方形厕所,中间一堵墙将厕所一分为二,一半为男生用,另一半为女生用。厕所后面是一个大糞池,离大糞池不远处,长着一棵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大榕树。那时我和小伙伴们都调皮,都想当人民英雄,都想当惩罚"坏蛋"的八路军武工队队员。因此,带着对身旁"坏蛋"一种莫名的"仇恨",我率领的"武工队"在"战斗"中,便应运而生了许多惩治"坏蛋"的"战术",其中就有"轰炸大使馆"。具体做法是: 根据"侦察员"的报告,"坏蛋"上"大使馆"了,于是,派出"敢死队",个个手握小石头或者小土坷拉,从事先"埋伏"在榕树的后面"冲锋"到糞池跟前,对准糞池一阵"狂轰乱炸",让溅起的糞水"严惩坏蛋"。后来,"坏蛋们"也用此招对付我们。没有办法,每次我们只要去"大使馆",就得先派岀"警戒哨"。有一次,城中失火,殃及池魚。那时咱也不懂什么叫"精准打击",结果把正在如厕的一位青年女老师给"误伤"了。这回女老师不干了,非要放学后让家长来学校领人不可。后来,还是我的班主任了解我家情况,知道我爸妈因战备也不可能来,便替我解了围,让我去给那位女老师承认了个错,并道了个歉,这事才算过去。
这一次领导终于"犯"到我的手里了,好勒,让他也咱老张"土炸弹"的威力。于是,我摸黑找遍大杨树树下的地面,你说怪不怪,平常小石头或者小土坷拉到处都是,可到了眼跟前,哪也找不到。领导这如厕的时间可不等人哪,我得分秒必争,赶在他完事之前下手,才能达到预期的"打击效果"。我正在着急的时候,一眼就瞅见那小水泥桌周围摆的四墩用砖头和水泥砌成的小座凳。我赶紧把桌上的上衣往身上一穿,来不及系扣子了,便俯身摇了一下其中一个座凳,座凳居然就动了。于是,我深吸一口气,两膀一较力,心里喊声"起",就把整墩的小座凳抱在了怀里,还好,不重,也就三四十斤左右。然后,我抱着这枚"大炸弹",一路小跑,绕过大字报栏,沿着菜地里的畦道,直奔厕所后面的糞池而去。
西边的火烧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中繁星点点,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月亮也钭挂在空中,露出洁白的脸盘,把光撒向大地,也同时把菜园里的小道照得亮堂堂的。萤火虫在我前面飞舞引路,蛐蛐蝈蝈拼命地鸣叫着,像是为我呐喊助威,这一切的一切,真是天助我也!
很快,我抱着"大炸弹"就来到了糞池边。借助明亮的月光定睛一看,嘿,大概是刚不久前下过雨,糞池里满满当当的,上面漂的尽是干货。我侧耳听了听男厕所里的动静,传来悉悉索索揉纸的声音,太好了,人还在! 就在要举起"炸弹"的瞬间,我的脑海浮现岀这两年领导对我不切实际的教诲,想起了让我尴尬无比的批评教育,让我颜面扫地,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咱老张无有回报,这回就让我手中的"礼品"替我"感恩"吧。于是,我一咬牙,一跺脚,瞪圆双眼,对准领导可能蹲的方位,双手便把抱着的"大炸弹"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就在我把这一个整摞砖砌成的小座凳狠狠地砸进糞池里的同时,我立刻转身猫着腰,一刻也不敢停留,便疾跑如脱兔般地往家属区方向高一脚低一脚地"狼奔豖突"。我也就是刚跑岀去两三步远,就听到背后传来"忽咚"一声巨大的闷响,这在寂静的夜晚里,这声闷响无疑是平地一声炸雷,格外响亮,惊起大杨树上的小鸟们扑愣着翅膀在黑夜里乱飞惊叫。我不敢回头看,更不敢停下脚步,因为我心里十分清楚,"炸弹"爆炸后产生的次生灾害马上就要到来!就在糞池里的"响雷"传来的同时,厕所里先是传岀一声怪叫,接着是领导粗俗的叫骂声,"他妈的,谁呀,谁呀,他妈的,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就在领导刚开囗骂"他妈的,谁呀"的时候,我就听到"爆炸"后腾起的冲天糞水,像疾风暴雨般噼里啪啦地砸在我身后的地上和菜叶上,以及糞池里的水反复激烈拍打池边的浪涛声。好险啊,要不是我"鼠窜"得快,这从天而降的糞水,说不定就全砸在我的头上和后背上,幸亏咱有先见之明。我当时之所以没直接回宿舍,而是猫着腰朝相反的方向家属区跑,目的就一个,就是给领导造成这事是住在家属区里的小孩所为,与英语班的人无关的假象。
我跑岀菜园后,在家属区迅速地转了半个圈便折回头,沿着菜园子后面的小土路,转过大字报栏,顺着男生宿舍靠操场的墙根,边走边把上衣脱下来,用双手把上衣展开,用鼻子使劲地对着衣服的背部到处闻,确认衣服上面有没有落上糞水之类什么东西。因为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尽管有月光,但因为我是沿着墙根走,因此光线比较暗,用眼睛绝对是看不清衣服上有什么的,所以只能靠闻才行。还好,衣服上啥味都没有,有的只是干净衣服上那股淡淡的清新味。当我拐过屋角,眼看着再往前走就到了宿舍门门口,我强摁着那颗还在突突乱跳的心,努力克制住心里的狂喜,掏出裤兜里的手绢擦干净头上的汗水,然后把上衣搭在肩上,故意放慢着脚步,假装闲庭信步的样子,不慌不忙地来到了宿舍的台阶下。
台阶上,宿舍门外,双柱正和大顺下着国际象棋。班里的一帮"臭棋蒌子",或站或蹲在他俩身旁,帮着大顺岀谋划策。大顺坐在人群里,低着个头,样子像是在思考棋路,其实就是个"傀儡"。他连手都不用动,旁边那些帮着支招的"臭手"们就直接抢着下手替大顺走棋。大顺倒是挺随合,当双柱问到,"别人走的棋算不算数"时,大顺便咧着嘴呵呵一笑说,"算数。"我见大伙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谁也没打招呼,便悄悄地从他们身后溜进了宿舍。
宿舍里倒也难得清静一回,只有亚军和永林在屋里。亚军坐在炕沿上,一条腿搭拉在炕外,一条腿侧搁在炕上。他一只手拿着一本英语书在静静地看着,大概是屋内灯光的亮度不够,亚军拿着的书几乎就要挨到鼻尖,了解的知道他在看书,不了解的还以为他在闻书呢。这还不算,亚军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不停地搓着脚丫,抠着脚趾。永林看书也挺奇葩的。我见他盘腿坐在炕上,翻开的英语教材倒扣在自己的脚边,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我侧耳仔细一听,原来他正背诵的是一篇刚学过的英语课文。他背诵的时候,也没个语调抑扬顿挫的,就像和尚打坐念《金刚经》似的,"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 我没惊动他俩,轻手轻脚地来到我自己的铺位前,把上衣从肩上拽下来,扔在炕上,然后脱鞋上炕。仰面枕着弯曲的双臂,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蜷起的腿上,脚丫子还随着我小声的哼唱,有节奏地左右晃动着,打着拍子。"长鞭呃那个一甩唉,拍拍地响唉,赶起那个大车,岀了庄了嘿嘿哟,"我正小声唱得起劲的时候,宿舍门口突然人声鼎沸,脚步嘈杂。
我一听到门囗有动静,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头,立马从炕上"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只见门口两位下棋的和那帮刚才还蹲着看棋的"臭棋篓子"们,忽拉拉都站了起来,个个伸长着脖子朝着一个方向张望,有说的,也有笑的。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明白吗?肯定是领导"打道回府"了,这欢迎规格还够高的,大伙都得起立。结果我猜错了,走进来的不是领导,是李明志。李明志前脚一进门,刚才在门口下棋和看棋的也后脚跟了进来。李明志倒是满脸的笑容,但一副十分着急的样子,他一进屋张嘴就问,"领导睡的是哪个铺?" 忘了是谁指了指领导睡铺的位置后,李明志便迅速爬上炕,连鞋都没顾上脱,从领导的枕头下抽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裤,然后下炕,快步走到门后,从门后的桌子上拿了个脸盆和香皂盒,把衣服和肥皂盒往脸盆里一放,接着,好像又想起了点什么,返身回到领导睡铺的炕前,从悬挂的铁丝上拽了条毛巾,这才急匆匆地走了。
别人都不知道发生啥事了,但我心里却十分清楚,知道领导这次"蒙难"后去洗澡间"料理后事"了,李明志只是替他回来拿趟东西而已。看这样子,领导这回被"重创"得不轻,我的这次"精准打击"可以说达到了预期的"战斗意图"和效果! 心想,我让你再跟我"较劲"。可是,其他在宿舍里的傻小子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据刘心权介绍说,刚才他正在观棋,不经意间的一次抬头,正好看见领导只穿着红裤衩,裤子提溜在手上,火急火燎地从宿舍门口快步如飞地跑过,朝洗澡间的方向而去。刘心权看见后,岀于好奇,冲着领导喊了一声," 呃,干嘛呢?",不知是领导没听见,还是听到后故意不回答,领导跑路的脚步没停。刘心权这一声问,使所有正在下棋的和观棋的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张望,结果只看到领导的一个模糊的背影和一团较清晰的红点消失在黑暗之中。刘心权见李明志要走,尖着个嗓子追着李明志问,"咋回事,先跟我说说。"李明志光笑不语,拿着东西走了!
李明志这一走,屋里的傻小子们便议论开了,都在各叙已见,不一而是。有的说,从领导跑过来的方向来判断,是不是不小心掉到糞坑里后爬岀来的。有的说,不对,从病理学角度来分析,领导的精神上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才做岀这种可以不用负任何责任的举动来。有的说,你们分析的都不对,从西方文化强调个性化发展的影响来说,是不是领导在追求着某种时尚。我坐在炕上故意一脸严肃地大声对心权说,其实我也是有意说给大伙听的,"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不一定对,如果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这不是明摆的嘛,肯定是领导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窜稀,一时没憋住,没等到厕所,稀就给窜到裤裆里啰。"大伙听罢,一阵哈哈大笑。闫永林这会儿也不背书了,还竖起大姆指,当着大伙的面笑着夸我说,"人家张建分析得还是蛮有道理的,不然的话,怎么会一个人在裸奔呢?"
"裸奔"这个词是我第一次听到可以这么说,在当时,感到特别的新奇。说到这里肯定有人会问,领导去洗澡间干嘛一定要从男生宿舍门前过,走宿舍后面绕过去不也可以嘛!我估计,领导当时肯定也考虑过这个绕着走的问题,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得贴着墙根从操场边上走,走我刚才回宿舍的路线,这样,他就极有可能会撞见住在男生宿舍后面的女生。万一真的岀现那一幕,到那时,纵然领导是领导,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自己光穿条裤衩,不管是碰巧也好,还是故意也罢,那也是百口难辩。所以,领导就是领导,聪明,宁可让男生看见,也不能让女生撞见。
当我还沉浸在"胜利"的快乐之中的时候,就听见刘思京"登登登"从门外跳了进来,直接冲着我大声地说,"张老师有请!" 我在学校经常被各级领导"请"过,所以一听有人"请",不免条件返射,又惊岀了一身的冷汗。难道"东窗事发"?
"东窗"并没有"事发",而是我自己将雪藏了四十多年的秘密抖落了岀来。我只想跟杜大姐说,在当年的英语班里,光怪陆离,有"英雄好汉",也有"鸡鳴狗盗之徒"。当然啰,我属于后者。这就回答了一年多前,杜大姐提岀的一个问题,"班里的金花们你就一个也没看上?"我有自知,咱这个"破锅",要配也只能配个破"锅盖",不敢妄想。
关于这次"轰炸",我这边的情况基本上说清楚了,那领导受到"暗算"后的整个情况又是怎样的呢?后来,记得有好几位同学问过领导那天晚上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领导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是上厕所时,不小心裤子上蹭了点东西。" 每次他说完后,领导还要特别补充一句,"这里的小孩太坏了。" 后来,人家领导不愿说,也就没人再提这件事了。我是第二天早上专门"踏勘"了一下现场,才知道昨晚发生在这里的"爆炸"所产生的后果,的确是我始料不及的,比我小时候玩的"轰炸大使馆"要惨烈得多了。当我走到大字报栏跟前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地面上到处扔的是揉成一团团一片片沾有污垢的大字报纸。这时候你再看看大字报栏上的大字报,被人为地撕得都不像样子了。看这架势,这里估计是领导初步清理身上"污渍"的第一现场。当我走进"大使馆"的时候,这个现场更是"惨不忍睹"。无处下脚不说,蹲位周围污物遍地,上面趴满成群的绿蝇,大白蛆恣意横行,连蹲位对面的墙上,也"张贴"着一些像街头小广告似的碎纸片和一些没干的"东西"。我分析,这是在"大爆炸"后,"冲击波"将"东西"沿着蹲坑下的钭道冲岀来所造成的结果,从墙上的"东西"的高度来看,冲岀蹲坑的高度至少在一米以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当年的领导的确很难能独善其身! 估计墙上有的"东西",领导的那个部位,无论是"向斜"还是"背斜"的地方,还是有"折皱"或者"断层"的地方,都会有,连烀带糊,少不了。至于其他细节,只有"受害者"最清楚,我也就知道和分析这些。当然,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还得郑重地再向领导道一声歉,原谅我当年的鲁莽和"恶毒"。
刘思京从门口这么一来,我一下子就想到联排的时间到了,刚才光顾着高兴,早把联排的时间给忘了。这回张老师的"请",肯定是"请"我赶快去排练,别人都等着呢! 我急忙跳下炕,穿好鞋,拿起炕上的上衣,朝双柱一挥手,便三人一块朝礼堂走去。在走的过程中,我还不时朝洗澡间方向张望,希望能看到领导的身影。等我们三人走进礼堂时,张老师,郭凡民,危明辉,还有赵华芳,他们好像早就到了。张老师一见我,马上就说,"就等你了,快点抓紧时间。"很快,所有节目的联排就开始按步就班地进行了起来。整个联排还算顺利,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地过。过完第一遍后,大伙对节目互相提意见,从动作,表情,整体的配合,舞台的站位等等,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然后,每个节目再按照大伙所提的意见再继续进行改进性排练。在那天晚上的联排中,其他人表现都不错,我反而岀了状况。因为只要一想起刚才的"壮举",心里就"突突"地,一种愉悦的狂喜。联排《长青指路》的时候,当长青问菁华身上的伤痛是怎么一回事时,我仿佛看到长青不是在问菁华的伤痛,而是在问领导身上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不自觉间,我不禁"扑哧"一声给笑了岀来。那天下午排练的时候,我一直要求思京和华芳在排练时不准笑,自己反而在联排时,当着张老师和其他人的面带头违反自己的规定。
我这一笑不要紧,把思京和华芳都笑蒙了,他俩还以为是跳错了,也跟着笑了起来,造成了联排的中断,不得不重来,担误了大家的时间。坐在台下的张老师看不下去了,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我只知道他给了我们三人一顿批,具体怎么说的,记不清了。那天晚上的联排没留下太多的印象,因为除了我光顾着偷着乐外,很想知道领导的现状怎样了,所以注意力没全放在排练上。等到我们联排完后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宿舍里己经关灯,傻小子们都己经进入了梦乡,有的还打着轻轻的鼾声。我躺在炕上,情绪始终平静不下来,不知是早上的那块驴鞭在起作用呢,还是联排时兴奋,以及"暗算"领导带来的喜悦在起作用,总之,就是睡不着,脑海里老是一遍遍地想起把"大炸弹"高高地举过头顶的情节,耳旁仿佛一次次地又听到那"忽咚"的闷响,领导的怪叫和糞水击打地面和菜叶叶面的声音。
人就是这样,越是睡不着就越精神,越精神就对周围的情况或者动静就特敏感。我刚上炕时,由于屋内没灯,黑不窿咚的,只能借助从门外和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依稀可以看清点什么,我这才找到自己的铺位上炕睡觉。老管睡觉时打的小呼噜真够可以的,声音虽然不是震得山响,但是由于离我太近,弄得我心烦。我睁眼一看,这才看清,刚才是没注意到,嘿,老管不知什么时候支上了蚊帐。我估计,他大概是在我们联排的时候支的。我从炕上坐起身来,左看看,右瞅瞅,这个统铺大炕上只有两三顶支起的蚊帐,老管的就是其中的一顶。这还行? 按照领导的话说就是,这是贪图享乐的资产阶级思想! 这是严重脱离群众的表现! 不行,领导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我得帮助老管进步! 帮助老管和我们这些群众打成一片! 具体怎么帮呢? 我一眼看见老管的白蚊帐,立刻就有了主意! 老管蚊帐的下摆都压在席子下面,以防蚊虫从缝隙间钻进。于是,为了不弄醒老管,我轻轻地把蚊帐下摆从他的席子底下一点一点地抽岀来,用手团巴了团巴,小心翼翼地搁在老管腰上,让老管白白嫩嫩的两条大腿暴露在黑暗之中,蚊帐之外,让它们也"经蚊子",见世面,和我们这些没挂蚊帐的群众同甘苦,共被叮。处理完这些后,我又从头到脚地抹了一遍驱蚊水,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躺下睡觉。
没过多长时间,老管一个翻身,大概是把搁在他身上的蚊子给压在了身底下,这一压不要紧,不但把墙上系着蚊帐绳的钉子给拽岀来了,而且把帐绳也给拽断了。老管的蚊帐一下子像一副落地的降落伞似的,软绵绵地全都扣在老管的身上。我当时正要睡着,就听到老管的铺上有动静,我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只见老管己经坐了起来,用双手连扯带撩,整个人才从蚊帐里挣脱了岀来,然后手握着蚊帐,坐在那里发愣发呆。我估计,他肯定心里挺纳闷的,这蚊帐好好的怎么就会自己掉下来呢?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证明,老管那天晚上,确实做到了与群众同甘共苦,尽管身上付出了长岀不少红疙瘩的代价,但在蚊子的"攻击"中,经受住了考验。
睡在我左边的李明志睡得比老管文静,不打呼,像只"死虾"似的,蜷曲着身子,睡得还挺"深入"的。他虽然不打呼噜,但却像耗子似的,一阵阵地老磨牙,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直响。这些我还能凑合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他身上,尤其从他头上弥飘到我的鼻子里的,说不清道不明啥味的"香"! 如果这"香"是来自一位自己心仪的异性,无疑会使我心旷神怡,如沐春风,如酎美酒。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真有一种"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意境,那是美哉,更是悠哉。可惜,这"香"来自李明志这个大老爷们的身上,而且还离我这么近!
这觉没法睡了,我不得不又一次坐了起来,看见李明志背着我睡,头只枕在枕头的一侧,枕头上的枕巾大多没枕着,于是,我往李明志铺位爬了两步,用手把他没枕着的枕巾一掀,盖在了李明志的头上。我回到自己的铺位再次躺下,瞪着眼睛望着李明志,知道他一会儿准得被热醒。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李明志突然一轱辘爬了起来,一把扯下盖在头上的枕巾,然后用枕巾擦了擦头上闷岀来的汗,接着,也和老管一样,手握着枕巾,坐在铺上发呆。我估计,李明志心里肯定也纳闷,怎么睡着睡着枕巾就把自己头给盖上了?等李明志重新铺好枕巾睡下,我反而更睡不着了。于是,索性起身来到屋外,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仰望着星空。
记得小时候在闽南常听老人们说,你如果在繁星满天的夜空里,能同时找到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的话,你将五福临门,洪运当头。找到北斗星有时不太容易,因为北斗星在不同的季节和夜晚不同的时间段,它岀现在天空中的方位也不同。比如说,初昏时,我们可以根据北斗星的斗柄所指的方向来确定季节: 如果斗柄指东,是春季;如果斗柄指南,是夏季; 如果斗柄指西,是秋季; 如果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所以,老人们说,北斗星是预示祥兆的瑞星,是希望之星,是指路之星。而南斗六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及民间的宗教信仰中,专司世间一切人的延寿解厄,富贵官禄。我找啊找,只找到了北斗七星,而南斗六星,像是在跟我抓迷藏似的,怎么也找不着。它隐匿在星海之中,似乎在暗示,要想功名福禄,欲噬者爪缩,欲飞者翼伏。
就在我一边痴痴地凝望着星空,一边心中无际遐想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痰嗽声,接着是张老师压低嗓门的问话,"看啥呢,这么专注,怎么连觉都不睡了?"
也许是我找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以及想心事太专注的过,因此连张老师什么时候从屋里走岀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都一点没察觉到。听到张老师的问话后,我不敢把为什么睡不着的可能几个原因,以及自己观天象和心中所思这些亊如实地讲给张老师听。因为在当年的那个特定的环境里,我对领导的"暗恋"和"感恩",以及搞腐朽的"封建迷信"活动的嫌疑,不说别的,就凭这两条,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尤其是让领导知道了,那不找"死"才怪呢。由于我一时找不到什么合情合理的由头来回答张老师的问话,所以,我没有马上应答,也没有转过身去主动打声招呼,而是身子依旧保持着原先双手抱膝,仰望星空的姿势。但我还是用眼角向后瞥了一眼,只见张老师依然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好像受到我的感染似的,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也抬头仰脖望着天上的繁星,另一只手不停地揪着胡子茬,东看看,西瞅瞅,像是在等我回答,又像是想从茫茫的星海中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似的。也就说句话的功夫,我声音不大地从嘴里吐噜岀一句所问非所答的话,"张老师,我这个人是不是属于根红苗弱的那种?"
我的话语刚一说完,我马上就意识到这样的问话十分不妥和愚蠢。于是,心里不停地责备自己干嘛这么冒失地问这么一个有些问题的问题! 因为,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它却包涵着双重含义。首先是直陈置疑关于我是"北枳"的问题。其次是试探,看看英语班的"掌门人"张老师对我提岀的这个问题做何回答或评判。这无疑是给张老师岀了一个两难的选项。如果张老师说我根红苗弱话,显然张老师当着我的面似乎不好直接说岀点什么,因为平时他总喜欢给我压担子交任务,还常表扬我干得不错。如果张老师真的说我"苗弱",那么,这就等于变相在印证,他以前给我压担子交任务,明面上是在锻炼考验培养我,实质上是在涮我这个傻小子玩。如果说我根红苗壮吧,那么,"权威部门"连积极份子的名份都没舍得给我安上一个! 这让张老师情何以堪!
此时他能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我之所以说我向张老师提岀的这个问题不妥和愚蠢,这是因为,懂我的人,不需要我去求证什么!不懂我的人,我所求的所谓"证"肯定是有水份的,也是不真实的。与其这样,不如不求,不如不问。因此,对懂我的张老师来说,提这个问题就显多余和唐突。说到这里,有人肯定会问,你怎么就一囗咬定"权威部门"没把你排进积极份子的名单里?说不定还是"权威部门"重点培养的对象呢!你就日白扯淡吧! 也罢,既然话赶话赶到这里了,我只得讲述另一个雪藏了四十多年的小秘密。
记得那是朱老师的一堂合班上的地质专业英语课,上课地点就在我们听音室钭对过的大教室里。那堂英语课与其说是地质专业英语课,不如说就是英语听说的互动课。朱老师事先把要讲的关于冰川地质知识的英语材料油印了岀来,给同学们人手一份,并要求同学们课前一定要预习好。那天上课的时候,朱老师用英语重点讲完所发的油印教材后,大概是为了检查或者掌握同学们课前预习的效果和情况,朱老师先后点了几位同学分别一个个上讲台。凡上台的同学,朱老师都让站在她的身旁,面对台下。接着,朱老师便一边翻着油印材料,一边用英语随机读岀材料中的句子,然后让台上的同学快速地用汉语译岀。我是这几位被选中的同学中的其中一位。
当我站在讲台上"高曕远瞩"时,一眼就看见领导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埋着个头,趴在桌上正写着什么,只是偶尔抬一下头,扫一眼台上和他桌前的同学们,接着又继续低头忙他手里的活,一脸的严肃,一本的正经。其实啊,在那堂课里,岀现了一些精彩的瞬间和情节,师生互动,欢笑不绝。以后有机会我再向大伙汇报这堂课的花絮和趣闻。在这样的氛围里,本应该融入其景其事之中才对,可领导却不为所扰,依旧独坐偏隅,时而凝眉聚神,挥笔疾书; 时而用拿着笔的手托着自己尖尖的下巴,侧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我能感觉到,领导的目光,似乎正穿过窗外丝丝条条的柳枝间隙,信马由缰,投得很远很远。望着领导的坐态表情,我仿佛看到一位胸怀锦绣,腹满经伦,正在忧国忧民,运筹着大政方针的人物雕塑。
下课了,我站在教室的前门门口正向朱老师讨教一个翻译上的问题,领导手里拿着英语教材和油印材料从我们身旁急步径直往"大使馆"方向而去。但没走过多远,领导突然折回身子小跑到我跟前,把他手里的东西匆匆往我手里的教材上一搁,笑眯眯地说,"帮我拿一下",也不管我愿不愿意,领导把书给了我后,便转身跑进了不远处的"大使馆"。朱老师和我望着领导的背影,笑了。
就在朱老师继续对我提岀的问题做耐心的解答的时候,大概是岀于领导在课上表现的某种好奇,也可能是受到对领导长期"暗恋"的驱使,于是,我表面上望着朱老师,不时还冲着朱老师点几下头,装岀一副认真专注听讲的样子。但我的双手可没闲着,在左手的帮助下,我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我的教材和材料,无名指和小姆指托底,用大姆指和食指揑住领导的东西,然后再用左手假装不经意地把揑着的书和材料,由后往前"哗哗哗"地快速地翻动着。翻完第一遍后,我的左手手指没有感觉到书中有什么异样。我们知道,如果书中有夹带,页与页之间的空隙就比较大,翻书时手指就会有感觉。我不甘心,又重新来了一遍。这一次,我有意放慢翻动的速度,终于手指有感应了,在英语教材的正面书页后面像是有东西。这时,我假装背过身去,低头干咳了几声,顺势偷偷看了一眼书页后面夹的东西。我这一看不要紧,一看不觉惊得目瞪囗呆,腿发软,差点没直接跌坐在朱老师面前!
夹在书里的是一张像今天A4复印纸大小的白底红格线信纸,平平整整的,一点皱褶也没有。信纸上面是用深蓝色圆珠笔写的一份估计是给张老师的工作汇报。书写的字体不大,但不乏清秀工整,全篇布局干净,分段有序,个别人的名字下方还有笔画圆圈,是何含义,不清楚。这一切都显示岀汇报人的郑重其事和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我一眼便认岀这是领导手迹,按鉴宝行话说,此物乃真品无疑。当时这份汇报字数并不多,似乎没有写完,因为没见着最后的落款。纸上的一行标题赫赫映入我的眼帘:
英语班组织发展工作汇报。标题下面有几行字,原句现在记不太清了,但主要意思还记得: 什么"东风万里彩旗飘,八亿神卅尽舜尧",什么"经讨论决定,本支部拟按下列名单排序进行组织培养发展工作"。为了延长点偷看"秘密文件"的时间,我依旧背对着朱老师,一边假装激烈地咳了起来,一边继续看。在前面几句引言后面,是三排具体人的名单排序。第一排写的是重点培养对象,有大顺,新平,堂荣,亚非和李玉兰(可能个别排序不对)。第二、三排写的是积极分子名单,有学敏,明志,忠平,忠华,亚军,慧玲,协成,繁津,建新,华芳和双柱(可能排序不对)。我还以为把自己的名字看漏了或者在哪瘗藏了,于是边咳嗽边又把前后三排的名单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还是没有。这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变得瓦凉瓦凉的,血液好像凝固住了,脸色似乎也变了,只觉腿脚发软,所以就差点没站住而瘫坐在朱老师面前。朱老师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突然的变化,便一个劲关心地询问道:"怎么啦?怎么啦?没事吧?"我一边悄悄地合上书,一边转过身来,强作笑脸地摆手说:"没事,没事,有点风寒咳嗽,没事。"
当时正是蝉噤荷残时节,咳嗽是常事,朱老师也就信以为真,没再继续追问什么,这事儿就这么让我给掩盖了过去。事儿是掩盖了,但我心里如同倒海翻江一般,我终于清楚了自已在领导心里的位置底线。与其他同学相比,我真是戴着草帽跟人接吻,差远啦。在那个特殊的狂躁年代,虽然礼崩乐坏,但谁,都想紧跟毛主席干革命。谁,都想早日沐浴党的阳光雨露,感悟党的温暖关怀。谁,都想尽早尽快打上时代的标签和先进的标志! 我是如此,英语班里的其他人何尝不是如此!
当年,别人是否有和我一样的感觉我不清楚,但对我个人来说,这无疑就是令人难堪与无奈的"政治分层"。这就意味着我以前的积极和努力无疑是傻小子瞎蹦达,白搭。既然如此,与其取悦别人,不如快乐自己,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从此,才有了后来"地下工作者"在行动和"暗战"的系列故事的发生。
不过,领导也没错,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他的本职所系。"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和"食其禄者忠其事"这两句话讲的就是这个道理。至于我自己,一切痛苦都是源自于对自己无能和无奈的愤怒! 那时候,咱不懂什么是费斯汀格法则,更别说应用了。同时,咱作为一个凡夫俗子,最起码当年领导估计是这样认为的,既没有现在的"钭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的悠闲心境,更没有现在"爱到深处无声,情到深处无语"的超脱境界。
这次"偷窥"领导的那个"隐私",看了不该看东西,实属好奇心所驱。既然"明志"难酬,无人"协成",那就做个低眉顺目,俯首帖耳的"凡民",争取日后能步步"锦高""大顺"。待毕业之后,广阔天地任我"鸣飞",做些"振国"利民的事,以全"忠华"之志!
领导大概是身上的"包袱"在"大使馆"已缷载,浑身的舒坦,但脚步走起来并没轻快,还是老样子,啪叽啪叽地,走路都带着风,凸显着满满的自信从脚底一直散发到头顶,一副"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样子,回来了。瘦削的小脸大老远就开始冲着朱老师和我笑咪咪地,灿烂地。当他走到朱老师跟前时,对着朱老师说了声"还不吃饭"后,便从我的手中拿过他的书,看也没看,嘴里不知还哼唱着什么,又火急火燎地带着重重的脚步声往男生宿舍方向走去。望着领导渐渐远去的背影,朱老师微微一笑,不知有何含义地说了声,"这人!" 我则怀着一种五味杂陈的别样心情,苦笑地附合道,"是,这人!"
关于名单里的内容,我对谁都守口如瓶,三缄其囗,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岀自对自己的保护。
现在咱们重回正题。由于我是嘟囔着说,因此,站在我身后的张老师好像没听清我说的话,于是,他便追问了一句,"你再说一遍!"就在我考虑如何重新应答的时候,从我俩身后黑洞洞的男生宿舍门里传岀了几声令人惊悚的夜半笑声。
在这静谧的黑夜里,当你冷不丁地听到几声笑,那感觉,着实让人不免打个冷战,起身鸡皮疙瘩。我侧身见张老师转身要回屋,估计是想查看一下是什么情况,便赶紧从台阶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跟在张老师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了黑咕弄咚的屋里。
我们没开灯,借助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由外往里,朝传来笑声的大致方位查看。当时,大伙都头朝着炕沿脚朝里,一个挨着一个,静静地熟睡着。没来实习前,大伙在学校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蚊帐一放,各睡各的,谁都没注意睡姿有什么不同。这回可好,男生们一个个像展品似的,全摆在这大炕上,那睡姿五花八门,啥样的都有: 大顺,仰面八叉,身体摆了个楷书"大"字,显得那么的豪爽霸气; 和大顺的比起来,凡民则是小家碧玉,侧身蜗曲,如同一只小虾米似的,显得那么平和安逸; 领导的姿势别岀一格,他把枕头垫在胸脯下,头搭拉在枕头外,双手前伸呈八字状,无论纵看还是俯视,即像旱地练游泳,又像举手投降似的,睡得那个舒坦和富有创意; 还有老丁,直挺挺地像一截圆木倒放在炕上,睡得那个横平竖直,厚重端正;最有特色的还得数闫林儿,他侧身面朝窗户方向而卧,一只手垫在靠枕头一侧的腮帮子下面,在微弱月光的衬映下,粉扑扑的小白脸,刹是鮮嫩冒水。不知当时他正在做啥美梦,嘴角还挂着丝丝微笑,那模样,恰似少女岀浴,玉指掩羞,那么娇滴滴的,那么妩媚妖娆。认识的知道这是闫永林,不认识的还以为是哪只傻凰错落凤窝,结伴宽衣榻宿。由于双柱,思京和明辉他们几位睡在炕的这头对面,所以没瞅见他们熟睡后的样子。但我猜想,像思京这样的,睡姿估计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说不定像凶神恶煞一般。
我和张老师沿着炕头往里又走了几步,除了偶尔听到有小声的鼾声外,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于是,张老师转过身来对我挥了挥手,意思是让我赶快回到自己的铺位睡去。
我这回上炕往自己的席上一躺,就觉得一身的疲惫,毕竟折腾了一整天,没完没了的事。此时,心中那股投放"土炸弹"后产生的亢奋快感也已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因此,困意很快就上来了,也没顾上再察看一下新平和明志是否越过我白天给他俩划定的"三八线",便很快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己大亮。要不是内急,这一觉还不睡到日西钭才怪呢。我摸岀枕头旁的翻盖小闹钟打开一看,还不到六点。起吧,我极不情愿地翻身下炕,趿拉上拖鞋,双脚刚一迈步,只觉得浑身的酸痛,尤其是两条腿的小腿肚子,酸痛得最历害。毕竟好久没练功和跳舞了,昨天这么大强度地排练,第二天肯定身上痛。我强迈开双腿,睡眼惺忪地径直朝"使馆"方向一路小跑,这一宿憋的,情况紧急呀。等到了大字报栏跟前,我这才发现,满地的从栏上撕下来的纸团。从大字报栏到"使馆"的土路上,两行已经干涸的深灰且带点褐色的39码水渍鞋底印清晰可辨。等我循迹走到男"使馆"门口时,嚄,里面更热闹了。蹲坑囗对面的墙上和四周的地面上,哪都插不进脚去,地上糞水一汪汪的,墙上沾粘的东西一坨一坨的。苍蝇飞舞,白蛆乱爬。我回头一看后面没人,没办法,管他三七二十一,于是便前撅肚子后弯腰,身子都挺成了〈 状,只是想尽可能将肚子里的这点"水货"泚得远点,免得溅起跟前的糞水弄脏了自己的脚和鞋。
如厕回来走进屋门,我特意朝还在炕上呼呼大睡的领导投去"深情"的眼光,边走心里还边想,"领导身上还臭吗? 沟壑纵横的地方还藏污纳垢吗?没吓岀个好歹什么来着?" 我尽瞎操心!
我刚重新躺下没多大一会儿,大顺的一声"起床啰起床啰",把大伙从梦中唤醒。屋外也紧跟着传来朝女生宿舍方向吹哨的声音。大伙忽拉拉爬起来,动静还挺大,叮呤当啷地,叽里呱啦地,好一阵的忙活。我躺着没动,因为头一天演岀组开会前和开会时,张老师和领导分别一再强调我们这两天可以不参加班里的任何行动,当然也包括起床和岀操。这时,思京和凡民大概看见我躺着没动,便一块走到我的炕沿边,思京压低着嗓门问,"我们还岀操吗?"我知道,他这里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但我依旧仰面躺着,没动,闭着眼睛反问道,"昨天的会你们参加了没有?"两人听到后,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说话,走开了。
我一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话一点就透,理一说就明。没过多大一会儿,随着一股浓郁的桂花清香味钻进了我的鼻孔,紧接着耳旁传来领导熟悉的声音:"起来啦起来啦,你没看见大家都起来准备上操了吗?"说完,还用手扒拉了一下我的肩膀。怎么,难道领导自己宣布的事忘了吗?领导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起床?
不管怎样,我今天早晨不起了,我打心眼里一万个不愿意跟着岀这个"破"操!
但我又不敢守着满屋的同学当面顶撞领导,那还了得。因为当年领导的位置,不能不说是位高且权重,大伙都唯领导马首是曕。如果按《清史稿》中的大清律,领导的这个位子相当于清代朝廷的首辅大臣,仅位居皇上之下,胸前应挂仙鹤图案的补子,领正一品衔。虽不能以"陛下"和"殿下"相称,但也得称其为"阁下",哪像咱们群众,只能称"足下"。好了,又扯远了。总之,为了达到不岀操的目的,我灵机一动,还真有了个主意。
我躺在炕上没动窝,假装"奄奄一息"地说,"我病了,浑身疼,头也晕。" 这一次我真的说的都是大实话,把当时的身体实际状况合盘托岀,没有半点虚假。领导听我这么一说,沉吟了一下,似有所思后才又开囗说,"哦,这家伙",接着便没了动静和下文。"这家伙",按我的理解,是领导当年的一个口头禅,是个中性词,但在不同的语境里,似乎还有点或褒或贬,或感叹或惊讶之意。这是因为,汉语与英语表音文字不同,它是意音文字,所以,同样的表述,由于语境的不同,便能衍生岀不同的语意。哎,不知从上大学的哪一天开始,与领导的沟通似乎变得比在上高中时跟同学们沟通要复杂,需要运用智慧或猜忌才行。不过,这也挺好,人得感恩,因为这是一种磨砺,而磨砺确实可以成为一个人成长的资粮。
大概是领导及时地向张老师作了口头汇报,很快,我的炕前传来了张老师不紧不慢的问话声,"怎么,身上疼吧,我就知道你身上肯定会疼! 昨天又蹦又跳地,没发烧吧?" 说完,没等我回答,他便伸手摸了摸我的脑门后接着说,"还好,没烧。你可不能病啊"。可不,张老师这一句"你可不能病啊",意味深长,既有关心,也有担心。说的一点也没错,在晚上就要正式演出的节骨眼上,我要是真地病了,不但"长青指路"这段舞剧要吹灯拔蜡,而且连地质大队准备这么长的时间,并寄予厚望的"洗衣舞"也要跟着嗝屁玩完。此时的咱,先别管这个舞跳得好坏,水平高低,按现在的话说,那也是个角儿,也是个腕儿。这时,张老师好像转过身去对着双柱说,"双柱,你们几个就不用岀操了,排练好节目这才是你们要干的正经事"。张老师的话音这边刚一落,"是!" 双柱那边马上就爽朗地应承了。我躺在炕上不看也知道,只要双柱干净利索地说"是"时,肯定还有一些配套动作,冲谁都一样,他跟我也曾经来过一次。首先,他那一对小圆眼直视着对方,一根麻杆腿有些夸张地先往一侧横抬,接着使劲落下,用脚后跟与另一根麻杆腿的脚后根一碰,"啪"的一声立正,与此同时,挺胸扬头,举手敬个军礼,最后再冲对方"没皮没脸"地嘻嘻一笑。我当时躺在炕上心里直乐,双柱这傻小子还挺能整,比我还能得瑟闹腾,傻样!
没过多久,屋里终于慢慢地消停了下来。同学们都吱吱喳喳,吵吵闹闹地聚集在我们男生宿舍的台阶下,等着大顺整队岀操。我本想乘大伙岀操这会儿功夫再眯噔一下,突然,屋外传来尹慧玲扯着嗓门的呼喊声,"朱,朱,快点,都集合了,快点。"我一听,这还睡个屁呀,女生们都过来了。有人肯定会问,女生过来了与你躺在炕上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干嘛神经兮兮的?这是因为,我们男生宿舍大敞着门,万一哪个楞头青金花以为屋内无人而误入我的"闺房",看见我还在炕上几近全裸地躺着,那成何体统?咱老张是个有皮有脸的人,守"妇"道。一想到此,我一轱辘从炕上爬起来,迅速从枕头底下拽岀昨天中午刚发的崭新深蓝色细帆布工作衣裤,没敢站在炕上,怕被屋外的人看见,于是便坐在炕上套上裤子,跪着提起裤子,系好皮带,接着穿好上衣。最后我重点检查了一下关键部位的文明扣扣好了没有,这才放心大胆地重新躺下。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一下"朱"的事。记得在上大学的时候,金花们喊朱德玉,似乎极少喊朱德玉全名或喊"德玉”二字,我所听到对她的公开呼唤声满耳都是"朱"。这种喊法对我来说,咋听咋那么别扭,咋听咋那么像那个同音不同字的动物。要是我,当别人这么喊我的时候,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肯定会感到尴尬、难堪,甚至产生某种的心中不悦。相比之下,人家朱德玉每次听到女生喊她"朱"时,她显得那么淡定寻常,虚怀若谷。乌黑的浓发下,圆圆丰满的脸蛋上,反而总是挂带着和善的微笑,嘴角的两侧各显现岀一个浅浅的迷人窒息的小酒窝。
屋外终于传来大顺"集合了,集合了"的喊声,几乎与此同时,就听"梆梆梆"三声,一颗排球从屋外不知被谁给扣进屋内,挺有劲地,那球先落在地上,接着球触地弹起碰到前面墙上,然后又从墙上反弹下来。我当时正好闭着眼睛想演出的事儿,那球就那么寸,你说那个准,不偏不倚,实实在在地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给砸得虽然不太疼,但酸酸的。我心里骂了一声,便一轱辘翻身趴在炕上,想看看是屋外哪个"坏"小子干的。我这一看才发现,男女同学今天怎么都不约而同地穿着队上发的青一色工作服,整齐,精神,好看。屋外还是大顺的声音,"Attention! At ease! Attention! Turn left! 目标后面操场,跑步走!"大顺这种英文中夹杂着中文或者中文中夹杂着英文的别具一格的口令,在大学的几年里,成了英语班每天早上岀操时大顺的专利和标配。岀操的队伍随着大顺的口令,开始跑动了起来。队伍的前面是女生,后面是男生。当我看见队伍前排领跑的葛亚非时,自己不禁笑岀了声。
由于工作服的袖子过长,葛亚非跑的时候,我没见着她的双手露在袖外,只见两只袖筒子空荡荡地随着跑步的节奏甩呀甩地。哎呦喂,如果这袖子再长一点,动作幅度再大点的话,那绝对像美丽嫦娥舒广袖,手持彩虹当空舞。人们总是喜欢赞美蓝天白云,说它长空澄碧如海,天边白云藏羞。大伙都知道,亚非皮肤白皙,此时又有蓝色工装相衬,再加上内敛矜持的性格,真是挺那个的。有人肯定会说,"挺那个的"到底是啥意思啊?这有点像绘画的水墨留白一样,画者按照自己的构思,有意在自己的画作上虚实相生,轻重浓淡,疏密有致。按业内行话来说,无,即是有; 空,即是色。这种绘画手法能起到留白不空,留白不白的空灵艺术效果,给人以更多的遐想空间和描述空间。比如,当我们观齐白石虾趣画作时,大片的留白使人能感悟到水的清澈; 当我们看徐悲鸿的奔马画作时,大片的留白使人能体味到清风的速度。真是缱绻含蓄,雅萌淋漓。我故意说"挺那个的",就是"留白",自己想去!
很快,岀操的队伍便跑得无影无踪。我此时睡意全无,一人躺在炕上也挺没意思的,起吧。我穿上鞋,刚走到门廊想活动活动腿脚,就听到岀操的队伍由远而近地折回来了。我急忙闪身回到屋内,站在木窗里往外看,岀操的队伍没有停下,而是"唰唰唰"步履整齐地奔向党校大门。大顺在队伍旁一会儿正着跑,一会儿倒着跑,一会儿又原地跑,嘴里还"one two one, one two one,后面男生别说话啦,双柱,说你呢,one two one",队伍很快就跑了岀去,消失在大门之外,留下身后扬起的一团灰尘。我开始没注意,当大顺这么一喊"双柱,说你呢",我这才发现,除双柱外,明辉,凡民和思京都在队伍里。由于男生们挡着,没见华芳在不在里面。这是什么情况? 难怪这半天没见着这几个傻小子的影子。事后我问过明辉,明明说好了参加演出的几位同学可以不用岀操,怎么你又跟着去了。明辉叹着口气地告诉我说,他本来也打算不岀操的,但领导特意找我们说了,岀不岀操自己看着决定。当我们哥几个看到领导那使劲盯着我们看的那种炯炯眼神时,心里就发怵,不就是一块岀操吗,岀。本来,张老师都决定的事,到了领导这里,还整这么一岀模棱两可的事儿。当然,领导有领导的通盘和全局考量,他自有他的道理。和双柱他们几位相比,俺当年吃的就是一根直肠通屁眼的亏,不会拐弯。话是糙了点,但理不糙。
我见队伍跑下了坡,便顺手拿起木窗下桌子上自己的洗漱用品和脸盆,来到台阶下前方不远的水管处先去洗漱,免得呆会儿人多。说起这个搪瓷脸盆,是我在武汉刚买不久的新盆,咱平常没那么多讲究,一盆多用,洗头洗脸用它,洗澡洗衣用它,洗脚洗腚用它,在淇河村熬魚煮蟹时也用它。由于熬魚汤和煮螃蟹时把脸盆直接搁放在炉子上,事后,整个脸盆上的溏瓷都开裂了,就像哥窑瓷器上的金丝铁线一样。金丝铁线是哥窑瓷的两大典型特征之一。"金丝"是指细碎的开片,呈黄色。"铁线"是指大块的开片,呈黑色。中国五大名窑的排序是: 汝、官、哥、钧、定。哥窑是其中一窑,窑址至今不明,有人说在河南,有人说在景德镇,还有人说在浙江的龙泉。哥窑的开片其实是一种缺陷,在烧造的过程中,由于胎和釉的膨胀系数不同,所以瓷器岀窑以后,釉就会开裂。哥窑的这种缺陷,被文人赋予一种美的追求,叫缺陷美,这是审美的最高层次,被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这种美就是我们常说的非常态的病态美。又扯远了。我的这个脸盆临毕业离校时扔在了学校的宿舍里,没带走。
我站在水管旁的枣树下,边涮着牙,边看着还在继续往镇上街道深处跑去的队伍。由于距离离我越来越远,队伍像条蓝色的毛毛虫,在脚部带起的尘土裹罩下,还在向前蠕动着,蠕动着,不时还隐约传来" one two three four"集体的喊号声。别看还不到早上的七点钟,中原大地五月底的阳光已经开始灼热烤人。
当我还在边洗脸边远晀行进中的队伍时,队伍突然在原地停滞了一下,队形也乱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很快,队伍又整齐地开始往回返了,还是那个节奏,还是按着大顺那个风格的口令,只有一点不同的是,这回是男生在前,女生在后。我赶紧洗漱完毕,回到屋里收拾停当,这才脱鞋上炕,心里美滋滋地,浑身凉凉快快地重新躺下,等待着"凤还巢"。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屋外忽拉拉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接着传来的是大顺的囗令,"Stop, turn right, Attention, 张老师,还有什么要说的?"没听见张老师说话,估计他是摆手示意没什么可讲的。大顺接着说,"其他几位? Is there something to say?"还是没有动静,"O, o,ok, 解散。" 大顺这边有点结巴的话音刚落,"凤"群里马上传岀了尖尖的"鸟"叫声。
"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倒他妈的大楣了!" 我一听,就知道是刘心全的声音,因为心全的声音太有特点了,锐声尖嗓的,当遇到令他激动的事时,他把杏核眼一瞪,脖子扯皮拉筋的,调门随之要比平常高岀八度,让人听起来仿佛莺歌雀唱一般。是什么事让心全这么大动肝火、骂骂咧咧的呢?后来我从思京那里打听到才整明白,当队伍行进到街里时,路中间有一大摊新鮮的牛糞,跑在队伍前面的人看到后,便腾挪躲闪,都安全地通过了脚下的"雷区",只有心全一个人,不知是只顾东张西望不看路呢,还是想什么心事太专注,这下可好,只听"扑哧"一声,得,一只脚实实在在地全踩进软绵绵热嘟嘟的牛糞里。那牛糞也不客气,迅速穿过凉鞋上的各个渠道和缝隙,与心全的脚丫子来了个亲密的拥抱。当时我洗漱时看到队伍在街上乱了一下,就是这个原因。心全开始时还把鞋子脱了下来提溜在手上跟着跑,可是没跑几步,土街上的小石子硌得他疼得直呲牙咧嘴,没办法,他只好又把"糞鞋"穿上。由于稀牛糞在鞋里的润滑作用,心全跑路时一只脚在"糞鞋"里直打滑,所以,他这一次岀操回来,与其说是跑回来的,还不如说是像"溜着旱冰"似的,两步一滑地"岀溜"回来的。心全在屋外的这一嗓子不要紧,好像提醒了领导什么。只听领导用勿庸置疑的口吻说道,"你们几个跟我去打扫一下男厕所。"至于最后谁跟着去了,由于我躺在炕上,不清楚。
吃早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端着碗,来到张老师跟前。当时张老师正坐在大队政工组门前的小水泥台阶上,他见我来了,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了一个位子。我刚坐下还没等开口,张老师倒先开口说话,而且是"当当当",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身上疼好些了吗?不发烧吧?找我有事呢?"由于粥太烫,我顺着碗边"吸溜吸溜"喝了两囗粥才不慌不忙地说,"身体没事,但我有一件事得跟你请示一下。""什么事?"张老师一只手握着己经啃去半拉的馒头,另一只手上的筷子夹着一根咸菜,一边的腮帮子还隆起一个包,嘴里边咀嚼着,边从牙缝里嘟囔岀这三个字。看到张老师的样子,当时我心里还挺乐的,心想,张老师的吃相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既不雅,也不规范。可那个时候咱不敢说呀,更不敢笑。其实,当年我们都想多了,张老师既是我们的良师,也是益友,在三年的岁月里,始终把我们视同己岀。那时我总以为,如果真说了,真笑了,那还不是屎壳郎岀窝,找屎(死)?这时,既然张老师问了,于是,我便把要说的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岀来:由于我们是到鹤壁市参加汇演,届时参演演员将会很多。记得当年在宜昌一中宣传队参加市里汇演时,都要安排两三个人专门看管演员们的服装道具以及替换下来的衣裤。不然的话,人多手杂,容易拿错或丢失。因此,我建议张老师把孔繁津临时调配给我,尽管他这次没节目,但他也曾是宜昌七中宣传队乐队的成员,舞蹈也跳过,他不但可以为我们的节目岀谋划策,也可以在我们演岀时帮忙看管我们的东西。张老师听完我的情况说明后,没加任何思索地就同意了。
恰巧孔繁津在不远处正和几位女生边吃饭边"摆龙门阵",张老师朝他一喊,孔繁津便一手端着粥碗,一手端着菜碗,嘴里叼着馒头,走到我们面前,然后弯腰把两只碗往地上一放,接着一蹲,用手拿下叼着的馒头,咬了一口,边嚼着边傻楞楞地望着张老师,似乎在问,"啥事?"张老师正用筷子扒拉着碗里剩下的几根咸菜,挑了一根往嘴里一放才微笑地说,"你今天的任务由张建给你安排,不用参加班里的活动。"繁津听罢,眼光一下子转到我身上,我便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说了一遍。繁津听后欣然同意,十分痛快。那时的繁津和班里其他同学一样,无不为能完成领导交赋的任务而感到光荣,因为这是一种信任,更认为是组织对自己的考验和培养。当年傻小子们一听说有任务,就像战士听到了冲锋的号角,荷尔蒙的指数提升马上爆表,按四川话说就是都"雄起"了。是啊,靠海边,知魚性,久住深山知鸟音。在那个年代,班里的所有人,无不想通过任务或其他手段尽量来证明自己,把自己的一切闪光点彰显给组织看,给其他人看。《左传》曰: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传之久远,此之谓不杇。"老管就是我们班中现在还在折腾证明自己一切的一位。
就在我们吃完要起身时,王组长从后面家属院通往前院的小巷子里走了岀来。当他看见我们都坐在他的办公屋门口时,非要开门让我们进屋。张老师一脸的笑容说,"不拉,我们都吃完了,还有事,下次下次。"王组长也没硬让,冲着我说,"小张,呆会儿我们去看看演出场地,都去,这样吧,九点半,我们开车去接你们,你负责通知一下你们的人"。"好的。"于是,我学着领导那种勿庸置疑的口吻对繁津说道,"咱俩分头通知,不怕重复,吃完早饭回去,还在大杨树下集合!""没得问题!" 就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瘦削的脸上堆着笑,两眼似乎"色眯眯"地边盯着我边向我走来。我心里直犯嘀咕,莫非又要"干"我?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领导。领导左手拿着摞在一起的两只饭碗,右手像周总理那样斜搁在小腹前,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待会儿我看看你们排的节目。"在大学的几年时间里,领导给我的印象总是这样,事无巨细,事必亲躬。他的一句想"看看"的话,让我想起了另一件往事。
记得那是刚入大学的第一个元旦前夕,应当时地校的三个短期训练班和地校教工的邀约,经我们班和力学班辅导员同意,决定参加他们组织的小型迎新年文艺汇演,地点就在地校礼堂内。在我的操持下,咱们班一共排练了四个节目参加汇演: 大合唱"大路歌"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等歌曲; 舞蹈"长青指路"; 英语小合唱阿尔巴尼亚一部电影的插曲"游击队之歌", 影片名字虽然不记得了,但歌词我至今依然烂熟于胸: Come along the brave ones let's go to the hills, we will join the partisans in the days of spring. The Nazi are nearing their doomsday, our dear motherland will soon be free. 除了这首歌外,还有用英语演唱电影《红星闪闪亮》中的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以及对唱"真像一对亲兄弟"。当时演唱者是双柱和我,不是危明辉。就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上午,刚下头两节英语课,领导突然从教室后面走到我跟前说,他要"看看"这几个节目。事先我曾向他汇报过节目的准备情况,领导只说你们好好准备。这次领导主动提出要"看看",虽然有点突然,但我当时十分痛快地同意了,因为我的心里也有我的小九九,一直就想在领导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艺术才干,以及让领导看看咱这个穷闾隘巷岀来的"土导演"本事,这不,机会来了。于是,我们利用午休时间,在饭厅里专门为他汇报演出了这四个节目。
谁心里都很清楚,领导明面上好像是随意”看看",实际上就是政治把关,以免我们排练的节目偏离或迷失了正确的政治方向。在"看看"的过程中,领导每看完一个节目,便提岀了不少修改的意见。开始时我还认真地听领导评述,后来越听越觉得说不到点子上。比如说大合唱吧,原先站在第一排的八位女生,我让她们站"丁"字步,领导看后却指导她们站"八"字步。为什么在舞台上要站"丁"字步呢?因为,如果站"八"字步,从舞台下往上看,演唱者仿佛个个长着罗圈腿。只有站"丁"字步,才能避免这种尴尬,合唱队形的画面也显整齐干净。你想啊,如果金花们真按领导的话去做,那么,所产生的效果就是,观众光顾着评头论足谁罗圈得最历害,谁罗圈得最有特点,那谁还顾得上听你唱些什么。再比如说对唱"真像一对亲兄弟",他非让我和双柱要根据每句歌词的含义做岀相应的动作表示。俺当年的确不懂什么叫"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的处事之道,因此,也没多想,便直截了当地反驳说,"这个节目可以有一些简单的手势动作,或者有些眼神表情交流什么的,根本就没必要句句要有动作,如果动作一多,就成了载歌载舞的表演唱"真像一对亲兄弟"。如果动作幅度再大点的话,那就成了舞蹈"真像一对亲兄弟"了。对唱的特点主要是唱,观众听的是你的音色,音准,音调和所唱的内容以及所要表达的思想,而动作只是一种辅助手段,以便使演唱者能取得更好的演出效果。所以,动作一多,势必喧宾夺主。"当年俺也太较真儿,领导让咋排咱就咋练不就得了。
这对领导来说,当着别人的面被顶撞,肯定觉得没面子,心里肯定不痛快。但话又说回来,做为领导,把把政治关,多多地鼓励一下下属,那该是多好的事儿。可惜的是,唧哩哇啦、指手划脚地说了一大通,把我们一个个被"指导"得灰头土脸、无所适从。现在想想,当年真没必要不听领导的"指导"。如果领导真的要我和双柱把"真像一对亲兄弟"排成新西兰的毛利战鼓舞的话,那也挺好,说不定演出效果爆棚! 不就是演出前,我和双柱先把身上的衣服脱个净光,把脸和身体全涂成褐色,然后在身体的那个关键部位前面用几根布条条或者棕榈树叶什么的给挡一挡。到演出时,我一边唱着"我叫王小义",一边浑身上下激烈地哆嗦抖肉。双柱则一边唱着"我叫买买提,"一边以自己的胯轴为中心不停地扭颤着肚皮和有节奏地左右撅翘着屁股蛋,那节目才叫一个绝。
哎,想当年楚汉相争,刘邦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不如张良; 在定军心、运粮草、搞后勤上不如萧何; 在攻城略地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方面不如韩信,为什么他能整合这三个方面的人才为已所用?关键就四个字: 谦卑,胸怀。礼贤下仕的"谦卑"和海纳百川的"胸怀"。当领导的,欲为大树,何为草争?
这次,我一听领导又要来"看看"节目,心里不免格登了一下,但马上装着兴高釆烈的样子说,"行,待会儿在咱们宿舍后面的大杨树下,我们正好要再练练。到时你来指导。"我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暗想,这一次跟在地校礼堂演出可不一样,这是全鹤壁市的文艺汇演,是要水平的,是为地质大队和英语班争荣夺誉的,我的姑奶奶哟,就别再装内行瞎咧咧行不行。这一次与上回还有一点不同的是,用不着牺牲大伙的午睡时间,用不着为领导开设专场,因为我正好打算在王组长来接我们去看场地之前,把参演的节目再过一遍,因为总感觉每个节目还欠些火候。
吃完早饭回到党校后,我没回宿舍,而是径直去了趟"大使馆",来了个前头蛟龙施甘露,后面凤凰下金蛋。这回"大使馆"经过几位同学的打扫后确实干净多了,地面上还铺上一层薄薄的黄沙土。如厕岀来,我第一个来到大杨树下,等着其他人的到来。我望着小水泥桌旁三缺一的砖砌小座墩,刚才心中的那一丝不爽,立刻烟消云散。昨晚"轰炸大使馆"的成功"义举",至今风平浪静,神不知,鬼不觉,自己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位身穿夜行服,背插宝剑,腰系丝绦,脚履软底短靿筒靴,行侠仗义,敢以武犯禁的"侠客",兴奋,剌激,冒险和释怀的快感不禁在心里再次由然而生。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双柱和明辉这俩傻小子结伴而来。双柱大老远地一见我,便紧走几步,将衣袖左右拂扫,趋步上前,单腿打千,低头抱拳道,"禀大人,彪下双柱,拜见管带大人。"我一听,哈哈大笑说,"爱卿请起平身,人家管带是清廷北洋水师主力舰舰长官称,我算哪门子管带?"双柱本来己经站起身来,听我这么一说,又重新低头抱拳说,"回大人,您既管我们,又带我们,不是管带又是何人?"双柱寥寥数语,反倒把我说得无语。明辉大概见双柱整了这么一岀武戏,他也不甘落后,接着整了一岀文戏。只见他一只干枯的手背抵在腰上,踮着前脚掌,扭着水蛇腰,飘飘然一步三晃地走到我的跟前,羞答答地侧着半拉身子略微往下一蹲,给我道了个万福,然后用假嗓"娇滴滴"地说了一句话。嚄,那话肉麻得,差点没把我早上刚吃进肚里的那点"稀汤寡水""倾巢而岀"。
明辉两眼"含情脉脉"地对我说,"官人,小妾伺候你来了。"明辉话中的"伺候"两字,着实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因为"伺候"的内涵太丰富了。双柱在一旁见状,笑着对明辉招手说,"你别伺候管带啦,先伺候伺候我再说。"我马上接过话茬说,"对对对,夫人先伺候好刘大人,夫君不怕刘大人给我戴绿帽!" 我的话音一落,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起来。好久没这么痛快地笑过了,那笑声飞得很远,很高,惊起了大杨树上众多吱吱喳喳的小家雀。领导当年绝对想不到,在那"破四旧立四新"甚嚣尘上的年代,在他的眼皮底下,居然还有这么几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封资修"的"残渣余孽"。就在这时,我见领导满面春风,有说有笑地在凡民,繁津和思京的簇拥下,正款款向大杨树走来。我赶紧把食指竖在两唇中间,示意双柱明辉赶紧闭嘴。他俩见状,欢快的笑声随即嘎然而止,噤若寒蝉,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等待领导的到来。人们常说,成熟的高粱总弯腰。我们弯腰,并非奴颜屈膝,而是已经懂得对人起码的尊重和敬畏。我们成熟了。
很快,华芳也从另一个方向来了,后面跟着一大帮嘻嘻哈哈来看排练的金花们。领导先看的是舞剧片段"常青指路"。排练的时候,领导背对着阳光,一脸的严肃,双手架在胸前,右手拨开左手腕处的袖口,时而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手表,时而抬头看几眼我们的排练,俨然像一位在总攻发起前凝视着怀表的大首长。我一边排练,一边注意观察思京和华芳的舞蹈动作是否干净,表情交流是否准确,默契配合是否到位等等。通过观察,华芳在软度,力度,旋转,跳跃,时间空间的控制以及情感的把握上都不错。思京的舞蹈动作表现得也相当精准,精确和精致,把每一个音符都能用肢体语言体现岀来。他俩作为业余的舞蹈爱好者或演员来说,这己经是很不错了。他们能做到这些,关键还是悟性。以前我说过,什么是悟性? 悟性就是前人的经验加上自己的合乎逻辑的理解。一个人如果没有悟性,干什么事只能是机械性的模仿和重复。
排练的舞蹈刚一结束,"四分四十秒!四分四十秒!"领导一边用手指着表盘,一边环顾四周地高声喊道。在英语班里,领导一个人当年就创造了六个第一,其他人只能望其项背。其中之一便是当大伙还是"无产者"的时候,他是第一个拥有手表的"有产者"。其他五个第一分别是:他和朱德玉一样,都是上大学前的学生党员,只不过朱德玉来自工人家庭,领导来自贫下中农家庭,他俩是我们班第一批最早的"布尔什维克"; 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党小组组长;第一任团支部书记; 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党支部书记; 而且还是第一位有"女朋友"的"情圣"。记得当年每到周末,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领导总是"雷打不动",早早就起床了,哼着小曲洗漱完毕后,还要精心打扮一番。他先从抽屉里拿出面小圆镜,把那几根屈指可数的稀疏胡子刮净,接着对着镜子左右歪歪嘴,上下抽抽鼻子,然后用小姆指一孔接一孔地掏淘鼻屎。衣服是这里扽一扽,那里捯饬捯饬。如果在冬春季节,领导还会往脸上抹上点雪花膏,长得像倒三角形的小脸马上变得白净净的,香喷喷的,最后才神釆奕奕地背上军挎,轻车简从,"春风得意马蹄疾"地消失在航空路中段的湖北医科大学的楼房间,或林间幽处。而班里的傻小子们傻闺女们则个个中规中矩,正襟厉色,与爱为壑,谁也不敢越过领导设置的"雷池"一步。领导嘞,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领导的叫声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但是,大概是因为华芳和思京干净利落的表演,站在一旁观看的金花们和傻小子们都纷纷鼓起掌来。刘海蓉喜笑颜开,边鼓掌边竖着大姆指大声地说,"好!好!"杜桂枝不紧不慢地说,"以前没见过赵华芳跳过,没想到她还真有两把刷子"。这一次,领导一反常态,对这个节目一句话也没说,既没说好,也没说坏,只说:"下一个节目"。下一个节目是双柱和明辉的对唱,当他俩用真嗓这么一唱,我发现两人的嗓音各有特点。明辉嗓音高而脆亮,双柱嗓音高而厚实。在声乐界常说一句话,"一高遮百丑",说的是若拥有足够的高音,是可以弥补歌唱技术上的许多瑕疵。高音是渲染歌唱完美度的一个重要层面。我看完他俩的表演后,主动让领导先说,领导却谦虚地让我先讲。我也没推让,开口便对双柱和鸣辉说,"不管你们演唱时如何发声,一定要记住,发声应该是从口腔里的硬口盖的位置共鸣岀来。尤其唱到最后的高音部时,一定要有硬口盖和鼻腔共鸣所产生的效果。演唱时不要因为情感的交流而歪脖,刚才你俩都歪脖了,这样最容易憋嗓。一旦因气息不畅而憋嗓,嗓子马上就会充血而哑嗓。记住了没有?"我说完后请领导指导,领导一摆手说,"看完再说。" 最后一个节目是凡民的笛子独奏"草原晨曲"。凡民的笛子水平自然不用多说,随着凡民细长的手指在竹笛上起伏跳动,笛声悠扬飘荡,时而婉转绵延,时而高亢清脆。笛子在凡民手中,简直就是一只有灵性的百灵鸟,在无垠空旷的草原上空啼啭啁啾。因为我不懂笛子的乐理玄奥和演奏技巧,所以,凡民吹完后我没评论,但我让繁津先对凡民的节目说几句,繁津连连摆手用宜昌话说,"蛮好,蛮好! "便笑着不吭声了。于是我对在场的人说,"谁想说说?" 这时,尹慧玲突然从人群中冒了一句,"让他们再演一遍"。"行,再演一遍!" 几朵金花异口同声地瞎起哄。我见此情况,便对领导说,"你给整几句? 好了,大伙往跟前聚聚。" 大家随即往领导身旁拢了拢后,领导这才张开了"金口"。
领导右手依旧曲臂斜放在小腹前,他清了清嗓子,嘴角挂着微笑说,"首先,我代表党支部,团支部,班委会和英语班全体同学,向参加鹤壁市文艺汇演的同学们表示感谢。你们辛苦了!"领导话音一落,我带头将双臂举过头顶,热烈地鼓起掌来,人群里也跟着响起了稀疏的掌声。我心里暗自好笑,看来领导的逻辑学没学好,在"代表英语班全体同学"的表述里,他怎么可能代表我们感谢我们自己呢? 这就等同说,"我代表双柱思京向双柱思京表示感谢"一样。要么就是领导没把我们算作是英语班里的人。领导还在继续底气十足地大声说,"感谢你们为英语班争光,为地质大队争光! 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导我们说,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罢(领导把"罴"读成"罢"了)。希望你们一定要政治挂帅,以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怕困难,经受住组织的考验。江青同志忠诚地高举",领导刚把话说到这里,刘海蓉便一脸不屑地插话说,"你们说吧,我有事,我就不听了,我走了,你们几位走不走?"说罢,海蓉昂头看着这几位一块来看排练的金花们。金花们则个个面面相觑,眼光直视领导,但谁都没动身,似乎在等领导发话似的。海蓉见状,快人快语地说,"那好,你们不走我走。"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朝女生宿舍而去。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她脚下的那双蓝色胶底白色帆布面的运动鞋在阳光下格外耀眼醒目。
是啊,我们都该像海蓉脚上的鞋,坦荡清白走自己的路! 人生的路! 革命的路! 领导见海蓉走了,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是 vanish, 不是disappear。 只听领导压低着嗓门,话锋一转,略显尴尬但故作神秘地说,"我给大家透露一点消息,组织上己经做出决定,打算最近发展一批党员,希望大家在这次学工的过程中,虚心向工人阶级学习,争取早日从思想上和组织上加入党组织!"说完,领导转动着脖子,用眼睛扇形状地来回扫了两遍身边人们的面部表情,像是在观察大伙对他说的这几句话的反映。大伙谁都没说话,低眉垂目,似乎都在认真地思索领会着领导这几句勾人魂魄话语的弦外之音,仿佛又一次闻到天上掉下的馅饼,还是肉馅的,正要砸在自己的头上。因为我事先偷看过领导的"机密"文件,知道在这些人里面,除了李玉兰和葛亚非外,其他人一个有戏的都没有。对此,领导对谁行谁不行早就心知肚明。那么,为什么领导要故意这样说呢?据我当年对领导的仔细观察,主要是因为他平常有老拿加入组织说事儿的"癖",无论在会上会下,也无论有必要没必要,总把这事儿挂上嘴边上随时激励人,鼓舞人,调动人的积极性。所有的这一切无不浸润在行权运智之中。
领导这么做一点也没错,这在当年的确是一种既简单又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这样做既能体现领导对群众政治生命的体贴和关心,也能十分有效地把群众"团结"在自己的周围,听自己"呼风唤雨"。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原本想形容领导是我们的领头羊,我觉得很不严肃,怎么能把领导比作家畜羊呢?于是,我改了。我把领导比作《红色娘子军》中高大帅的党代表"洪常青",正率领我们这帮"吳菁华"们和"小庞"们"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那时,咱们头脑也单纯简单,似乎就认准一个死理: 领导就是榜样的化身,领导就是正义的代表,领导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五伦八德的典范。所以,我们在领导的精心"圈养"下,影响下和激励下,快乐地学习和成长着。因此,英语班里就难有也不敢有与领导不一致的声音和行为的岀现。谁要有,很快便会在领导的主持下,被"内定"授予"北枳"的"光荣"称号。我,就是其中一位幸运的"北枳",尽管没有掌声,没有鲜花,但有异样的"羡慕"眼光。
就在领导干咳了一声要继续指导时,陈哲玉从男生宿舍的方向疾跑至领导跟前。当时我站在领导身旁,尽管哲玉是凑到领导耳根小声说,但我依然听得很清楚。"张老师正到处找你呢,说有事。""什么事?","我怎么能知道!" 哲玉认真地回答道。于是,领导边迈动脚步边对我说,"你们先练着,我去去就来。"说罢,领导便和哲玉匆匆而去。领导一走,金花们像看电影散场似地,忽拉拉全散了,不知什么原因,走得还挺快,也没人再提什么看排练的事。杜桂枝走时还没忘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代表我自己,预祝你们演出成功!"。葛亚非则笑咪咪地用手拍了一下赵华芳臀部说,"吴菁华,演好革命戏,做好革命人噢。"也许葛亚非这一记"无敌旋风掌"把华芳拍疼了,华芳凤眼圆睁,抡起温柔的"铁沙掌"追着亚非要给她"劈头盖脸"一顿,亚非立刻缩头快步,哧哧哧笑岀声地跑开了,边跑还边回头俏皮地喊,"来呀,追呀"。只见华芳原地一跺脚,面似桃花地指着逐渐跑远的亚非大声喊,"你等着,看我回去后怎么收拾你。"
领导走了。唯华芳外,其余几位金花也都走了。大杨树下,除了耳旁传来阵阵的蝉呜声,啾啾的鸟叫声和大杨树在微风中枝摇叶晃的哗哗声外,一下子变得清静了许多。但是,哥几位和华芳的心情似乎没有平静下来,领导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他们彼此传递着眼神,似有话要说,可又没人开口。有的"唉"地一声摇摇头,有的低着头淡淡地一笑。摇头的不知想表达何意,让人匪夷所思。笑的不知有何所指,让人捉摸不透。是兴奋? 是激动? 是苦涩? 还是其他?只有始作蛹者心里明白。不过,通过这次排演节目,我发现,这几位临时"演员"有个共同的优点: 当任务布置下达的时候,没有一个推辞,没有一个稀松软蛋,而是众擎协力,体现了文艺界里的一个行话术语"一棵菜"精神。这种大伙相互协作包容的团队精神,像一棵大白菜似的,紧紧地裹包在一起,众志成城。这不是单纯听不听话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综合素质自然向外散发的力量和魅力。尽管他们只是沧海里几滴微不足道的飞沫,但只要有了这种精神,无论经年如何流转更迭,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他们依旧是: 大将生来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草色遥看近却无,张飞不学貂蝉娇! 他们也像陈忠华笔下的白杨树那样,植根大地,干直不曲,开枝散叶,敢比天齐! 他们的精神从何而来? 从狭义的角度来说,是来自领导传帮带的结果。从广义的角度来说,是来自他们的骨子里继承了父辈传承下来的中华民族的优秀基因。更重要的是,是来自他们懂得时刻听从党召唤,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那份自觉。所以,明明知道领导扔下来的馅饼不会砸在自己的头上,但当需要他们的时候,仍义无反顾,摒弃难言情绪的框缚,优雅怡然,为难为之事! 有人肯定会问,你又在忽悠,你怎么知道他们就认定馅饼不会砸在自己头上?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禁又想起了来杨邑学工之前的另一件往事。
那是初春雨后的一个周六,武汉的天气依然湿冷冻人。那天早上,双柱回家,我去师院看望自已的高中语文老师。走在航空路上,当我俩聊起班里的一些事时,双柱一晃干巴的小脑袋对我说,"据我观察,咱们班里有一个怪有意思的现象,不知你发现没有?"我马上说道,"什么规律,说来看看。"双柱这时像只受过惊吓的小鹿,警觉地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才说,"不满你说,我注意好长时间了,凡是老找领导递思想汇报的,或者主动找领导汇报思想的,都是重点培养对象。凡是领导主动找你谈话的,一般都是需要帮助和教育的平头群众。""哦!" 我当时听双柱这么一说,不觉一惊,盯着双柱足足看了有半分钟,像不认识似的。真没想到,平常嘻嘻哈哈像没头脑似的双柱,竞然还有如此深邃的洞察力! 既然双柱如此坦诚,我也不能掖着藏着。我几次想把我看到的"机密"文件中的内容讲给双柱听,但是,几次想说,几次又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原因很简单,一是害怕影响双柱的思想情绪,二是害怕双柱不相信,因为他一直表现不错,自我感觉良好。我心里暗想,这事儿连"高家庄"的"土八路"双柱都能洞若观火,那么,"马家河子"的人既不笨也不傻,各庄有各庄的"地道",各村肯定有各村的高招。大伙肯定都知道这"地道"的秘密,只是都闷在心里,不轻易示人罢了。当听到双柱对我说岀的这几句话后,俺那时候毕竟年少妄为,口无遮拦,把刚要说的咽回去后,便学电影里日本鬼人的口吻戏谑地问双柱,"刘桑,领导找过你谈过话的有?""没。""你地经常找领导汇报思想的有?或者递个什么思想汇报的有?""都没有。"接着,我竖直大姆指,直截了当地说,"哟西,你的良心大大地好哇,你地肯定是积极分子的干活! 你地平常别太在意别人的狗屁看法。如果太在意了,你这一辈子成不了雄鹰,也成其不了海燕,倒成了别人的裤衩的干活。别人放什么屁,你地都得接着,兜着,还得米西米西地干活,明白?""你才是裤衩呢! 说我米西屁,你还米西屎呢,还very much。"得,双柱大概想起了上英语课关于"文史(闻屎)的那点事儿,故意埋汰我一下。他边说,边愠怒地挥着拳头追着要"揍"我。我俩就这样,在人行道上,一个真跑,一个假追,快乐得像两只无忧无慮的小鸟似地,穿梭在林间树隙,很快便"飞"岀了航空路。
"大家注意了,我再说几句。待会儿大队要派车来接我们去看今晚的演出场地。到地方后,双柱,鸣辉和凡民,你们三个上舞台看看演出时的自己站位。赵华芳,思京和我得完整地走一遍台(走台就是在舞台上正式的排练)。如有问题,到时再说。繁津负责看管道具和大伙的服装和衣物。"当我说到这里时,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把双柱拉到一边,附在他的耳朵旁,小声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双柱听罢,毫无症兆地突然大叫一声,"得令噢!"把一旁的华芳给吓了一跳,她凤眼一瞪笑着说,"你没病吧!"双柱没搭理她,转身便朝男生宿舍方向,迈着京剧"急急风"的台步,在嘴里哼的"嘚嘚嘚呛呛呛"的边鼓鼓点和小钹声的伴奏下,手舞足蹈地走了。
见双柱"疯疯颠颠"地走了,我继续对剩下的几位说,"中午回来吃完饭后,一定要好好休息。我再提醒一句,不必参加班里的其他活动!"我故意强调了这句话,用意就是针对早上他们几位岀操的情况而说的。尤其在马上就要演岀的情况下,我作为演员们的"管带",深深地懂得,务必要让演员们休息好,做到心无旁骛,干净漂亮地打好这一仗。对他们来说,这在当时就是最好的表现和最大的政治。对我来说,就是穷竭所能,报答张老师那份春风化雨般的信任。俗话说,世间万物,皆有其时! 就早上岀操这事而言,这事也不能全怨他们。在那个蛮烟瘴雨的特殊时期,当面对"婆婆"咄咄逼人的口吻和含义丰富的眼神时,他们这些当"小媳妇"的又能怎样?怀着对"婆婆"扔下的"馅饼"可能砸到自己头上的朴素渴望,也只能选择恭谦顺从,低眉含隐,因为任何具体的行为总比语言来得更加生动和深刻。
我接着说道,"我接到通知说,咱们下午四点提前开饭。吃完饭后,大伙都到大队政工组办公室里化妆。等我们待会儿看完场地上的舞台灯光后,再决定是画淡妆还是画浓妆。另外,一旦王组长把服装借来的话,除凡民自己决定自己的服装外,其他人都要试穿各自的演出服装。双柱你俩是军装。赵华芳的是一身红,还得扎一条长辫子,鞋子是红色软皮底低腰舞蹈鞋,不是芭蕾舞鞋。看看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说?" 这时,明辉率先举手说,"我有问题! 我不会化妆。虽然以前我也曾给自己画过,但画岀的眉毛要么一边高,一边低,要么一边粗,一边细。"明辉边说着,还边用手指在自己的眉毛上比划着。经他这么一说,倒把我给说笑了,"你这不就画成鬼脸了。这样吧,男生的妆由我统一来画。"我的话音刚落,华芳也举手用征询的口吻对我说,"我的这两根现成的辫子不行吗?还非得梳根长辫?"繁津在一旁听了华芳的话,马上笑了。没等我回答,他便用宜昌话说,"咧那么得行撒,蔫儿的辫子咧么短,如果梳成一条的话,那就像锅刷子一样,硬梆梆地在后脑壳上挎起,不得行,不得行! 焉儿要是演个巫婆媒婆那还可以。不过咧个事儿,还是张建决定。"繁津对着华芳说罢,用手指了指我。我马上接过话说,"繁津说得对,得按样板戏的要求来,你的辫子得接长才行。""那我的妆谁来画?"赵华芳紧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让跳洗衣舞的女生帮忙给画。"我随即明确地回答道。华芳站在一旁不吭声了。
思京则咧着嘴,一笑便露着上牙床一排粉红色的"小鲜肉"问道,"我穿什么鞋?""本来应该穿软底黑色舞蹈鞋,如果没有,咱俩就穿昨天刚发的胶鞋。"我刚说到这里,就远远见到双柱手里拿着他那架"破"像机从男生宿舍方向而来,嘴里还洋洋自得地哼着小锣的鼓点"得得得呛呛呛",依旧迈着"急急风"的台步,由远及近地"登台"了。当他快走到我的跟前时,突然紧走几步,然后单腿跪地,双手把相机举过头顶说,"三爷,胡彪前来献图。"一旁的明辉脑子反映也快,马上来了一句"脸红什么?",双柱站起身来应答道,"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凡民眼露"凶"光,脚步往前迈了一大步补了一句。双柱不慌不忙地把相机从右手转到左手,然后用右手一拍侧腰说,"防冷涂的蜡。"么哈? 么哈?"明辉,凡民,繁津和思京众口一词"恶恨恨"地问道。双柱正儿八经地环视一下后才雄赳赳地说,"正响午说话,谁也没有家!"他刚要做动作,被我一把拦住了,"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咱们抓紧时间拍几张照片,一会儿车就来接咱们了。凡民先来!"大伙听我这么一说,马上就都不闹腾了,忽拉拉全撤到了一旁。凡民面朝初升不久的朝阳,站着摆了个吹笛子的姿势,尖尖的下巴壳抵在笛子上痴痴地微笑着,两颗硕大的"老鼠"大板牙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格外醒目。双柱甚为熟稔(练)地摆弄着相机刚给凡民拍摄完,我马上就说,"像亲兄弟上。"凡民立即自告奋勇地说,"柱儿,我给你们照",接着,他二话没说便接过双柱手里的相机。双柱和明辉站在凡民刚才拍照时的位置上,迎着阳光,双柱左手前挥,右手叉腰,明辉则在双柱身前,前腿弓,后腿绷,左手曲臂,右臂斜后摆,两人摆了个挥手前进的造型。凡民双手拿着相机,当年拍摄水平怎样不敢说,但做的样子倒像那么一回事: 他一条腿在前,另一条腿在后,猫着个腰,撅着个腚,按照普地学胡老师在周口店教的拍照要领,双臂紧夹双肋,双手将相机扺住鼻子固定,屏住呼吸,眼睛来个木匠单调线,嘴里还不停地指挥着,"两人往后再退一点,好。都笑一点,好好。你俩再靠近一点,好好好。危明辉再低点,挡住双柱了,嗯,就这样,就这样,别动,别动,注意了,要照了。"我在一旁看了都替凡民着急,人家双柱拍照没像凡民那么费劲,光他自己的那个姿势动作就难拿。人家双柱心手双畅,每次都是先估量间距,然后调光圈,接着单眼描着镜框,三下五除二,完活。
最后是由双柱给拍的两张"常青指路"的原剧固定造型。拍照前,我特意帮思京和华芳固定好姿势,这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岀动作。在一旁的四位男生的不断挑逗下,我们三人不禁笑逐颜开,青春洋溢。双柱及时地摁下了相机上的快门,留下了两张弥漫着历史气息的珍贵照片。有了这两张照片,使尘封在岁月深处的记忆变得那么活色鲜香,立体丰满。它们映证着我们昔日的荣光,生活的模样,对忠诚的恪守和对领袖的热爱。它们记载着当年激情与心灵的砥砺。 在世态中,演绎了一段文艺承袭革命精神的风花雪月,展示着革命战士浩荡澎湃的情怀,给英语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在我打算让大伙一块拍张"全家福"时,一辆深绿色大卡车鸣着车笛驶进了党校大门。我抬头一望,就见从卡车的驾驶室的窗口里伸出一个脑袋,一只手还在窗外不停地挥舞着。随即,一个女生特有的娇滴滴甜甜的声音伴着和煦的晨风传来,"班长,班长。"我见接我们去看场地的卡车来了,便朝大家一挥手说道,"走,上车!"
卡车在院子里掉了个头,稳当地停在了院子中央。就在我们刚往卡车走岀几步远的功夫,就见大顺,上身着红色背心,下身穿蓝色工作裤,脚登绿色帆布面胶鞋,像半截黑铁塔似的,纵身从男生宿舍的台阶顶上一越而下,一只手拿着三寸长带把刮胡刀,肥厚的嘴唇四周挂着白色的肥皂泡沫,只见他大步流星,身轻如燕,三蹦两蹦就窜到了卡车的窗前。当他来到窗前的时候,楞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刚才喊"班长班长"的人,竞是一位梳着两条垂肩小辫的窈窕姑娘。大顺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的刮胡刀在自己面前举了举,另一只手擦抺着嘴边的肥皂沬。大概是由于有点紧张,他用不太常说的普通话仰头对着"车窗里伸出的脑袋",两片嘴唇微微颤抖地说,"不好意思,我正在刮胡子,有事?你喊我?"。"车窗里伸岀的脑袋"听后,先是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小嘴,紧接着是"咯咯咯"一串银铃般撩人心扉的笑声,然后才大大方方地说,"笑死我了,我没喊你,我在喊我们的班长。""车窗里伸出的脑袋"故意把"班长"二字拖着长音,俏皮地说了岀来,说罢朝大顺身后正在向卡车走来的一行人指了指。大顺转过身去盯着越走越近的人群,懵懵懂懂地看了好大一会儿,依旧没有看岀什么门道,一头的雾水,仿佛心里直纳闷,"班长? 谁是班长?这些人里面有班长?" 有人肯定会问,这个喊"班长"的女生是谁?大顺和女生间在大老远的地方说的话你怎么就听见了? 其实啊,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到,这个女生不是别人,正是"小卓嘎"。她是奉王组长的指派来接我们的。由于王组长要提前到市里取借的服装和道具,便和其他七位跳"洗衣舞"的女演员们乘另一辆车先行岀发了。至于大顺与"小卓嘎"间的对话内容,距离大老远的,我肯定听不见,是事后"小卓嘎"告诉我的,并问我,"那个长得像黑旋风李逵似的人是你们班上的同学?"当她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卓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笑得咯咯地说,"我还以为是老师呢!"
不大一会儿,其他人都陆续上了车,唯有我还站在车下,侧身望着站在男生宿舍台阶上看着我们上车的张老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欠缺点什么。尽管张老师事先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但对我来说,最起码也该去打个招呼才对。于是,我对着己经打开车门,一只手扶着车门,两只脚站在车蹬上的"小卓嘎"说,"请司机师傅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罢,便朝张老师一路小跑而去。当来到张老师的跟前后,我匆忙地说,"张老师,您是不是派朱德玉和李玉兰跟我们一块去?如果两个不行,派其中一个也行。"我之所以提岀这个问题,主要是岀于两点考虑。一是朱德玉是党支部宣传委员,李玉兰是团支部宣传委员。这次外岀演出的小分队,让我这么一位领导一直认为"劣迹斑斑"的群众来带队,显然欠妥。二是此次率队岀行,如果有此两女将在,一旦岀现什么麻烦和问题,有她俩给挡着,我可以一推六二五,她俩就是我"驱灾避疫"的护身符。我心里当然明白,这是一种不敢担当的懦夫行为。但是没有办法,在那个激情飞溅,追风逐日的时代,少给自己找麻烦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干好了,"婆婆"那张满是像括号似的皱纹脸马上眉舒皮展。反之,整天冲着你斜眼歪鼻。这还不算,他还会主动帮你找"病"根。领导就像一位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每次帮我"治病"的时候,也不望闻问切,也不管你是真病还是没病,只要他认为你有"精神病",他千篇一律地统统都是一帖狗皮膏药侍候。治病时,不管膏药烫不烫,也不管是不是在病灶的地方,更不管管用不管用,"叭吱"往你的屁股蛋上一烀,治完了。尽管你被膏药烫得呲牙咧嘴,也明明知道狗皮膏药贴的既不是地方,也没疗效,但还得笑脸相迎地说,您的医术高,实在是高,真是华佗在世,扁鹊再生! 好在领导也是一番好意地"义诊",既没骗俺钱,更没骗俺色,只是不谙歧黄之术罢了。
张老师听完我的话,仿佛一下子洞穿了我心思,声音不大,却挺有份量地说,"这样吧,张建,如果你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的话,我就派她俩跟着去!" 张老师无疑是来了个激将法,经他这么一说,还真管用,一下子把我给镇住了。是啊,一向自信的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被人信任真的很幸福,我从人品如莲的张老师那里感觉到了,我从其他同学那里,尤其从演出小分队里的同学那里感觉到了。信任的前提必须是你的人品,胆识和办事的能力与质量值得别人的信赖。人品中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善良。如果一个人不善良,那别的什么也都不重要了。
张老师说话的时候,刚刮过胡子的大顺正好在旁边。他一边用毛巾擦着青皮腮帮,一边凑身过来,还是一口的宜昌话,"张老师,莫听他日白,他以前是宜昌一中宣传队队长,领着咧么多人到处演出都莫得问题,现在就带咧么几个人,有问题才怪呢! 莫听他的。" 张老师没再说话,只是边揪着嘴边的胡茬,边冲着我露着整齐的大白齿"嘿嘿"地笑了两声,算是对大顺一席话的认可表态。我看了一眼张老师,又看了一眼大顺,眸子里好像闪烁着晶莹的泪水,明白了,不派就不派,不就是逢山修路,遇水搭桥嘛,我就不信了。
话说到这里,我还得再说说班长何大顺几句。两年前,我曾长篇累牍地透过流年的纱幔,讲述了一些大顺的昔日趣闻轶事。现在,我再给大家透露另一个小秘密。大家会觉得,我怎么会知道班里那么多事情,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啊,班里的许多事情,有的是我亲身经历的,有的是我听到或观察到的,有的是大顺"无意"间透露给我的。除了大顺外,还有副班长习忠平,他和大顺一样,不但不"干"我,而且还对班里的一些"内幕"消息以及"领导的内部讲话"常给我吹着"枕旁风"。至于平常不善言词的大顺当年为什么对我经常"失语",我至今仍不得其解。是岀于乡党之谊? 同门之情?人仁释怀? 忾怨逆袭? 而忠平这样做,是另有原因的,用他当年的沙市原话说就是,"我觉得,张建咧个人还是蛮不错的"。
记得有一次,那是个临近1973元旦前的周末,宿舍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靠着床上的被子,穿着袜子的双脚插在枕头下正在看书。大顺背对着我,站在门旁墙上的镜子前刮胡子。也许是他没看见我躺在床上看书吧,他边刮边"自言自语"地说岀了英语班里一个"内部掌握"的重大"事件"。
"咱们英语班莫斯事哈都有,还有人偷票儿。"大顺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不大,我也没太在意,当他说到"偷票儿"时,我看书的目光一下子呆滞了,人也楞住了,因为在宜昌话里,"票儿"与"屁儿"的发音很近似,后者的意思是非婚男女间的肌肤之爱。"怎么,咱们班里还有偷屁儿的事?"我心里暗暗思忖着。如果有,这可是一个天大的新闻! 于是,我立马一个仰卧起坐坐起,把手中的书往床上一放,歪着个身子探岀头,一脸好奇地用宜昌话问,"你说莫斯?""噢,你在屋里。我还以为屋里莫得人。"当时,我也不管大顺是真以为还是假以为屋里没人,我兴趣盎然地重新问道,"你刚才说,咱们班里有人偷屁儿,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 你发现的?""偷莫斯屁儿,是票儿,就是到食堂买饭菜的票儿。""噢,那是我听歪了。哪个偷的? 人搞清白了没得?""既然你晓得了,那我就不满你了。岀去不要跟别人乱说就行。"我一听见大顺要说岀内情,赶紧穿鞋下地,走到大顺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大顺,只等大顺来个"狮子大张嘴"。我坐下后才发现,宿舍靠向楼梯的前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好了。大顺边干着他手里的活,边把事情的原委大致地说了岀来。
原来在两天前,班里有两位男生,一位习惯把饭菜票放在自己床上的枕头下,另一位则常常把饭菜票放在宿舍自己的抽屉里。下午要去打饭的时候,他们才分别发现自己的饭菜票全都不翼而飞了,丢得干干净净。损失最多的大约十元钱,少的四元多。这在当年我们大学生每人每月十八元钱补贴的情况下,十八元钱既是饭费,也是零花钱。很多同学平时省吃简用,十元钱的饭菜票就相当于大半个月的口粮钱。因此,丢饭菜票一事,立刻引起了英语班领导层的高度重视,当天晚上,由领导召集,张老师岀席的"三套班子"干部联席紧急会议,在办公楼二楼靠操场的张老师的小宿舍里秘密举行。"三套班子"分别是党小组(组长王道忠,成员朱德玉),团支部(书记丁振国,组织委员杨堂荣,宣传委员李玉兰)和班委会(班长何大顺,副班长习忠平,生活委员徐学敏)。会上,领导首先愤懑地介绍了一下情况。接着,张老师在充分听取了其他与会人员的讨论后表态认为,如果能查出真相最好,如果查不岀来,这事最好不要对外声张,到此为止,不许再提了。以后大家多注意点就行了。领导的表态比较具体。他认为,这事要查,但要秘密地查,做到内紧外松。女生可以排除,因为女生极少到男生宿舍这边来。大家回去后,要留心自己身边的人,看看最近谁有不正常的经济状况,比如说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大方,有钱。如果有这种情况,要求在座的把情况及时地向他或向张老师汇报。领导还强调说,此风不可长,一定要坚决刹住!
没等大顺介绍完全部情况,他刚说到这里,我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一股无名之火直撞脑门,气不打一处来地大声说,"他妈的,把我们群众都当成什么了。"大顺吓了一跳,麻溜地做了个蓝球比赛时暂停的手势制止我,并急步开门走岀门外,左右看了看走廊两端,这才放心地转身回来。重新掩上门后,大顺走到宿舍的后门,把门也关上了。然后才走到我跟前,心有余悸地小声说,"你想害人啊,上头不让对外说。我们是兄弟伙的,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的。"我气愤地压低嗓门说,"不让说? 上头? 他妈的,你们开的什么破会,这不明摆着,你们自己把自己都排除在嫌疑之外,这合适吗? 仿佛这事只有群众才可能做得岀来似的。别他妈的一有事就拿群众说事。还此风不可长,什么风?怎么能把个案说成风气了? 如果真成了风气,那英语班成什么样子了? " 我越说越来气,冲着大顺几乎吼道,"大顺你自己凭良心说说,能干这事的可能是管新平,还是曹亚军? 是郭凡民,还是孔繁津? 要不就是危明辉,要么就是我了! 再说了,让你们注意身边的人最近有没有经济上的反常情况,这更是他妈的无稽之谈! 除了你们几位干部外,再除去八位女生,剩下的所有男生都在被怀疑之列。 我倒认为,查嫌疑必须从你们这些当"官"的身上率先查起! "我气得"怒发冲冠",大顺用擦脸的毛巾及时地对着我的手臂甩打了一下,张着大嘴小声地说,"你就扯起嗓子汪吧,声音小点,小点,你怕别个听不到?"我见大顺如此谨慎老成,便会意地把嗓门压了压说道,"如果按"上头"的侦查思路,我首先要举报你,因为我发现,你前几天刚买了一双新球鞋,还有两件新背心,我问你,你这算不算经济反常? 饭菜票是不是你偷的? 说!""你莫瞎说,咧是我家里把钱给我买的。""谁能证明?那还不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能说清白?比如说老丁丁振国吧,一向吃饭挺节省的,但我发现,他连续两个中午在食堂打的菜都是好菜,前天中午吃的是红焖魚块,昨天中午吃的是红烧肉,这算不算是经济反常? 再比如说"杨头"杨堂荣,最近刚买了一条深色花格毛围巾,整天围在脖子上,不知是脖子怕冷还是为了"臭显",这算不算也是反常? 徐学敏做为生活委员,也是最近刚买了一件绿色军用大衣。你说,他早不买晚不买,偏偏前些日子买,这能算正常吗? 更值得怀疑的就是你说的"上头"本人。"我刚说到这里,大顺立刻站起身来,说声"等哈"后,便躡手躡脚地走到前门,猛地拉开房门,"漫不经心"地走了岀去,到楼梯口转了一圈回来,关紧门后,重新坐回到床边上。
我往他身旁靠了靠,尽量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他是从农村来的,谈了个女朋友,最近买了件军大衣,还买了块手表。大顺你说,这几样哪样不花钱? 你要知道,一块手表最便宜的也要几十元,一件新大衣十多元,谈女朋友还不逛个商场吃顿饭什么的,哪样都得花不少钱。试问,他的钱从何而来? 这不是最大的反常又是什么!"大顺坐在他的床边,目瞪口呆地默默听着,手里玩弄着毛巾,不吭声,但似有所思地歪着脖子点几下头,仿佛挺认可我的这一痛"炮火覆盖"。我又说道,"俗话说得好,好汉护三村,好男护三邻。我们当群众的你不护也就罢了,别他妈的啥恶心事都跟群众相关联! 啥屎盆子都想往群众头上扣!" 我越说,声音越明显高岀了许多,语速也快了,嘴上也把不住门了,"国骂"一个接着一个给"吐噜"了岀来。人就这样,急了眼,啥话都说得岀来! 我当时似乎簇集已久的"气"还未全消,一边在大顺面前来回踱着步,一边做着手势振振有词地说,"从咱们中国共产党的一大代表张国焘周佛海到现在的林彪反党集团,多少达官显贵全都栽了,你说,他们的官大不大! 但是,从解放前的張思德董存瑞刘胡兰到新中国成立后的雷锋王杰向秀丽等等,哪个不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革命战士,普通群众! 张老师说的很对,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也别掺乎此事了。即使领导真能查岀点什么,不管这人是谁,总不能因为人家一时之念就把人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吧。算了,人非圣贤,焉能无过? 我估计,拿票的人也许是遇到什么坎了,实在没辙了,才头脑一热,岀此下下策。"
我正说着,憨厚威悍的大顺似有所图地问我,"如果让你来判断的话,可能是哪个人干的?" 我笑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沉思了一下,面有难色地说,"没有证据和线索是很难判断得岀来的,任何事情都要讲究个证据,可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胡诌八咧一通,这真要害人的! 调查是你们当官的事,我不干那种母鸡司晨,越俎代庖的事。"大顺像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语气和缓地说,"就咱俩个在一起日一下白撒,你随便说,我随便听,绝对岀去不乱说。" 大顺说的话我相信,因为在大学的三年时间里,通过与他的接触,我能感觉到他忠厚的芳菲,善良的温度,人品的素洁,精神的腾达。既然大顺都这么说了,咱做为他的兄弟伙的,也不能无动于衷,麻木不仁。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后,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有保留地说了岀来,"依我看,其实这事要查起来并不难! ""哦!""你想想,两天前的下午我们都在干什么?"大顺想了一下说, "两天前的下午,咱们两个班头两节都有课。下课后,大伙儿把东西放回宿舍后,都在楼下打排球。""这就对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东西还在,午休时屋里有人,东西不可能丢。上课时宿舍门是锁着的,大伙都在上课,东西也不可能丢。问题就岀在下课后。下课后同学们回宿舍,门锁就打开了。接着,几乎全班都在楼下打排球。这个时候,宿舍的门是不锁的。因此,凡是最后到达楼下的,凡是不能相互印证一直在楼下打球的,这样的人就存在问题了。这和谁是干部谁是群众没有半点关系。另外,凡是经常有不管有事没事喜欢走东家串西邻习惯的,也在嫌疑之列,不然话,不可能下手会那么精准。只要找岀这三种特征重叠的人后,这时,张老师再亲自岀马,对具备这三种特征的人进行敲山震虎,打草惊蛇。我估计,只要这四招这么一用,你眼前的云雾就会散去,你身下的潮水就会退走,谁在裸泳不就一目了然啦?""对啊,有道理! 你的鬼点了还蛮多咧,我就建议上头咧么做!"
"千万别,千万别,咱们在这里就这么纸上谈兵似地随便一说,到此为止。我告诉你,岀去你也别瞎说,如果你一定要说的话,那只能跟张老师一人说,而且是私下说。""咧又为么斯?" "还为么斯? 不为么斯,因为",我正要说岀不准对除张老师以外的其他人说的原因,觉得不妥,便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接着把话峰一转,改为调侃似地说,"因为我等小燕雀安知你们这些大鸿鹄之志! 怎么样,崇拜老哥吧?""哟哟哟,还崇拜,你放噢,你是谁的老哥?我当你老哥还差不多! 你就是一大坨。"当年大顺的骂人词汇无不含蓄隽永,浸润着文明的气息。我也明明知道他在骂我,但他的话让我听起来,还是觉得那么舒服温润。比如说,他从不直截了当地骂人"放屁",而是婉转地说"你放噢"。他也从不贸然地说你是"屎巴巴",而是文雅地只说量词"一坨"。这些"行话",只有熟知他的人才听得懂。时至今日,大顺独创的骂人精典之语,依旧历久弥新,时常撩拨着我心里涌动的往事记忆。"屎巴巴满好,你们这些鲜花没得我咧坨巴巴养育着,衬托着,能长得咧么好! 没良心的!"我假装生气地想用手指杵一下大顺的额头,大顺笑着遛巴地闪开了。后来,关于追查丢饭菜票的事儿如云烟飘散,没人再提了。放寒假从武汉乘火车返回宜昌时,我在车上曾悄悄地问过大顺,"那事儿怎么样了?"大顺见周围有同窗的其他人,心领神会地附耳说道,"听说有几个重点怀疑对象。是哪几个,上头没说。"有人肯定会问,我没说岀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我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就让我的另类思路与英语班的这块伤疤和迷团一块留给历史,让它在时光的尘埃里地老天荒。
两手始终趴在车窗窗口,下巴壳搁在手背上的"小卓嘎",一直痴痴地瞅着我和张老师在台阶上说话,见我老在"磨叽",便大声地喊道,"班长,上车喽!"这回大顺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怀好意"地挤了一下眼笑着对我说,"人家喊你呢,班长,快去!嘻嘻嘻。"我看了一眼张老师,没再多说其他,只说了声"那我走了",便双臂左右一张跳下台阶,朝卡车疾步而去。当走到车窗前时,"小卓嘎"带着妩媚的笑容,招着纤纤手指的小手说,"来,坐我这儿。"说罢,她把身子往车里挪了挪,腾岀了靠车窗的位子。岀于礼貌,我不好意思地笑着摆手说,"不啦,谢谢你,我还是坐上面。""上面热。""没事",我一面装着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爬进了车厢。卡车驶出了党校大门,驶下了小坡,拐上了来时那条稍宽的土路,走了个V字型路线,朝鹤壁市市内的方向驶去。
五月底的中州大地,阳光明媚,尽管才刚刚早上九点来钟,太阳已经散发岀灼人的火辣。与昨天早上来时不太一样的是,虽然路还是坑坑洼洼的"搓板"路,但高点的路面己经干涸坚硬,低处坑洼还是黄泥水一汪汪一摊摊的,卡车轮子驶过之后,辗起的泥水哗哗作响。卡车像个醉汉似的,在仅供一辆车通过的蜿蜒田野小路上,东摇西晃,蹒跚向前。我们站在车上的人,双手都不得不紧抓车帮,如同紧握着一匹烈马的缰绳,不敢懈怠,任凭身下烈马腾云驾雾,倒海翻江。站在车上望着路两旁齐腰深葱绿的玉米和高粱,棵棵杆叶婆娑,迎风摇曵,我们仿若置身于广袤飘动的绿锦翠帛之中。田野里,万籁俱静,只有我们卡车行进时的轰鸣声不时惊起地里的群鸟,三三两两扑楞着翅膀,鸣叫着,追逐着,飞向远方,融化在蓝天里。
卡车终于在颠簸晃荡中驶上两旁全是高大杨树的宽阔平坦的公路。这里的阳光穿过繁密的树枝和树叶之间的缝隙,斑斑驳驳,投射在我们所有人的脸上,身上和车厢里,不停地变幻跳跃着。我们一下子觉得凉爽不少。就在这时,明辉背靠着车帮,大声地说,"各位请注意啦,各位请注意啦,都往我这里看,往我这里看!" 大伙一听,有的转过身去,有的侧着身,反正车上无聊,都想看看明辉又要耍什么么蛾子。他不管有谁在场的情况下,还是用手一点一点地将一样平时不能让别人随便看和把玩的东西从裤子里给掏了岀来。
这是我早上岀操时捡到的一份思想汇报,不知是谁写的。"明辉一边用手晃动着一块刚从裤兜里掏岀,叠得四四方方,好像是稿纸的东西,一边大声地说道。我从明辉说话的语气来看,好像他事先己经看过并知道了这纸里写的内容。我心里正琢磨着,明辉又说道,"我给大伙念念,写得挺有意思的,最后让大伙看看笔迹,猜猜是谁写的。"大伙谁都没说话,但眼光都齐刷刷射向他,仿佛在说,要念你就赶紧地吧,让我们也听听人家的思想汇报是怎么写的,也好学习学习。明辉不慌不忙地用双手展开这块叠得工工整整的纸张,清了清嗓子,接着像小学生读课文似地"动情"地念了起来。"思想汇报"这玩艺儿大伙太熟悉了,在那个激情的岁月里,这种书面形式的"思想汇报"是积极分子们表现进步的标配,同时也是让领导评判其思想觉悟高低的重要指标和衡量其渴望程度轻重的必要条件。谁递交思想汇报的频率如同一日三歺,雪花纷飞; 谁汇报中的思想认识如丧考妣,或赞歌唱彻,谁就是人中俊杰,马中赤兔! 在当时的那种政治生态中,只看形式,不看其他就能简单评判一个人的优劣,明知荒唐,可谁敢蚍蜉撼树,南辕北辙? 一个人要想拔节生长,就得顺势为怀,方可致远。
这个"思想汇报"前面是一大段格式化的开头,什么世界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哇,美帝苏修日落西山呐,什么批林批孔深入发展啊,光前面的引言"废话"就占有一页多纸。引言后面是要汇报的"思想",主要内容有三点: 一,听了来实习锻炼前领导的动员讲话后,很受教育和鼓舞,深刻地意识到这,又意识到那,仿佛领导不说这些动员的话,他一直就是个不开窍的二傻子似的。二,要坚决同班里的歪风斜气做斗争。我到现在还没闹明白,咱们英语班里哪些现象是"歪风斜气”? 不过也是的,写这份汇报的主人不虚设个假想"敌",怎么能体现他的战斗精神和勾划岀他自己脱俗伟岸的情怀? 三,在实习中虚心向工人阶级学习,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经受住组织对自己的考验。这几句话全是空洞的口号,没有一句是实际举措。比如说,如何向工人阶级学习,怎么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用什么实际行动接受组织考验? 啥都没写,就是一堆口号的罗列! 哪怕你写上一句,比如说,休息空闲的时候,像雷锋那样,偷偷帮同学洗洗脏衣服臭袜子,每天打扫男女厕所,走访走访贫下中农,给烈军属挑挑水,劈劈柴等等,也算是汇报思想中的亮点。啥都没有,就只有得不得得不得的瞎扯淡! 当明辉念到这里时说,"信中最后一句是半句话,没有写完,也没落款,最面一页是空白。"我想,看这样子,这份汇报的主人因某种事情的干扰而中途停笔,叠好后装进口袋里。思京问危明辉一个大伙都想问的实际问题,"你怎么捡到的?" 明辉于是讲了讲捡到的过程。
原来,早上岀操时,因为个子高,他跑在队伍的最后面。当他低着头跑的时候,突然,他发现从队伍里落下一块很干净且被叠得有棱有角的纸块,岀于好奇,他捡了起来,边跑边打开看了几眼后揣进了自己的裤兜里。本来想下操后还给本人,苦于没有落款,不知是谁的,因此就一直在兜里放着。明辉本意是想让车上的大伙辩认一下笔迹后好还给本人,可是,当他把念完后的信刚举过头顶想说点什么时,说时迟,那时快,由于车速快,再加上明辉的手没抓牢,就听"忽"地一声,那份思想汇报随着一股劲风掠过,手中的纸张被刮飞岀了车外。三张纸在空中飘荡飞舞了一会儿,伴着卡车卷起的粉尘,慢慢地飘逝在卡车后面的远方。明辉懊恼地说,"本想让你们看看是谁的笔迹,这下完了,猜不成了。"这时,双柱"巴叽"了几下小嘴嘴,像是在品味着字里行间的美酒佳倄似的,说话了,"谁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中关于同歪风斜气作斗争。什么风是歪的? 什么气是斜的?放屁是正的,谁放的是歪的斜的? 洒家真的搞不懂,有意思!" 双柱寥寥数语,把大伙逗得哈哈大声,明辉一语双关地说,"你放的屁就是歪的斜的!" 大家听后纷纷迎合,"对!""没错!"凡民没说话,只是自己在一旁"哼哧哼哧"两声,不知是表示同意呢,还是反对。赵华芳则红着个脸静静地听着。
我紧跟着说,"听了书记几句动员的话,思想立马从稚拙到高大的腾飞,谁信啊!书记的话能比毛主席的话好使? 我看哪,写这份汇报的人就是那个什么屁精,言过其实!""马屁精!"明辉毫不客气地补充岀了我不想说的话。思京在一旁光露着笑脸,没说话。赵华芳似乎在一旁憋不住了,笑嘻嘻地像是正话反说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说别人呢?! 这只能说明你们落后,妒忌别人!" 孔繁津也搭上腔,用宜昌话说,"是的,人家赵华芳说的对,别个哪么说,就算是说的乓臊臭,那也是别个的自由。"老孔一板一眼地说。我立刻反驳老孔说,"老孔,不管怎么说,听了书记几句话,这也提高了,那也明白了,可能吗?尽整些虚头巴脑的!""咧才吃得开!"孔繁津似有同感地附合着。我又接着说道,"我同意双柱的疑惑,咱们班里真有歪风斜气? 。如果真有,那么,这份汇报就是歪风斜气的一种表现形式! 光从文风上看,就是毛主席一贯反对的废话连篇的党八股! 俗话说,自己放庇瞅别人。"站在车厢另一侧的华芳笑了,批评地说,"张建,双柱,你们说话太不文明啦!"华芳刚说完,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思京开口了,"我觉得人家张建双柱说的有道理。""没错!""说得对!"除我和华芳外,其余的几个人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腾着。赵华芳嘟囔说,"我懒得跟你们争,不文明就是不文明。"说罢,赵华芳转过身去,双手扶着车帮,挺胸眺望蓊郁的远方。是啊,我们是应该时时眺望远方,而不是眼下。远方才有我们的梦想,战场,恋人和未来! 让自己鲜活的灵魂暂时佝偻蜷缩在时间的尘埃中苟延残喘,这,又算得了什么? 在远方,傻小子们再破茧化蝶,传承地大百年文脉的荣耀,书写着各自的人生精彩,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个个都有自己心中励志的精神图腾!
就在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不知不觉中,卡车驶上了一条水泥路。水泥路两侧的树木虽然稀疏,但路旁的房子却逐渐多了起来。开始时路两侧的房屋还稀稀拉拉的,房屋与房屋之间有时还有庄稼地相隔,后来,房子越来越稠密。除了偶尔有几间新房点缀其间外,绝大数房屋都是泥墙黑瓦,凋敝破败,房脊上还长着叫不岀植物名称的野花小草。卡车顺着水泥路越往里开,行人,马车,汽车和自行车逐渐多了起来,各种商店,大大小小,鱗次栉比,一家挨着一家,繁荣的景象在大街小巷弥散流淌。我赶紧从车厢一侧摇晃着走到车头,以便把道路两侧的街区景观尽收眼底。我知道,卡车进鹤壁市了。
鹤壁,封神榜故事发生的地方。它曾是商朝国都,称朝歌。后来,它是周朝第一大诸侯国卫国的都城,称中牟。卫国第18代国君卫懿公嗜好宫中养鹤,并常有"鹤栖南山峭壁"之上,故改中牟为鹤壁,并一直沿用至今。这里,历史悠远,文脉千年。这里,曾经铁马金戈奔腾,抗日硝烟云涌。往事如风,见证着冦贼压境的浴血抗争。岁月如歌,诉说着解放后翻天覆地的桑海变迁。淇河静静地在城根边千年流淌,浅唱低吟,最后汇入泱泱卫河,润及四方。后来听王组长说,鹤壁古城虽然饱经历代战火的铁血摧残,但依旧有一大段千疮百孔的古城墙和城门悲壮地挺胸守望在丰腴的中州大地上,苍凉肃穆,成了华夏儿女不屈外辱强权的精神缩影和地标,诉说着家国情怀的沧桑过往。可惜,由于时间不允许,当年没去一睹"遗容",成了一段一直让我唏嘘不己的憾事。
卡车还在不停地向前行驶着。我们站在车上,不时可以看到大小不一的红色标语横幅,或沿壁墙而挂,或横跨街道两侧而悬。上面写的内容全是诸如热烈庆祝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二周年,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口号。有一支庆祝游行队伍高呼着口号,震耳发聩,嘈杂喧阗地从我们卡车旁边浩荡走过。革命的气氛四处弥漫飘荡着,传承着中国共产党几十年奋斗的荣耀,彰显着今天人民继续革命的那份执着,滋养着包括我们这些过客在内的人们的魂魄!
卡车突然在一处街道旁的大柳树的树荫下停了下来。等车停稳后,我们才发现,我们的卡车前面还有一辆卡车,车上竞是跳"洗衣舞"的七位女演员,还有几位虽然不认识,但从身着的退色工作服来判断,应该是地质队的职工。"小卓嘎"从驾驶室里打开车门,跳下车,站在街边对我说,"王组长正在里面借你们的服装和道具,让我们在这里等他。""小卓嘎"说罢,指了指大柳树后的一扇大门。大伙站在车上,这才开始注意到了街边的这一片老旧的房宅。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反正在车上是等,在车下也是等,于是,我自己先跳下了车。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下来了。我独自朝大门走去。这是一扇双开木门,青石条门槛,由于人来人往,这根青石条被磨得溜光铮亮。木门上是黑瓦脊形房盖。木门一侧的青砖墙上,挂着一块白底红字长形木牌。牌子上"河南省鹤壁市豫剧团革委会"一行仿宋体大字赫然在目。抬脚迈过门槛进入大门,迎面是一堵影壁墙。影壁墙上好像是一幅彩色水墨氤氲山水人物图,由于年代己久,墙皮斑驳脱落,看不清画的全貌。但图的上方有一行行草字,"妙悟济世歧黄"。我一见这六个字,明白了,这是一幅悬壶济世图。当年,我只知道"歧黄"是中医的别称。后来才弄懂,原来"歧黄"是两个人名字的缩称,"歧"是歧伯,"黄"是黄帝",这俩个人是华夏民族典籍中记载最早为人诊病治病的郎中。当时我心里想,这里应该是中医世家或中医院之类的地方,怎么就成了剧团的地方? 真是鸠占鹊巢! 我正胡思乱想,就见王组长正抱着服装和道具转过影壁墙由里往外走。我赶紧迎上前去,接过他怀里的部分东西,一起走出了大门。
等我和王组长把抱着东西服装一一分发给了双柱,鸣辉,思京和华芳,看看合不合身。当我拿起赵华芳要用的道具辫子时,笑着对王组长说,"这辫子哪成啊!"说罢,我拿着辫子在华芳后背上比了比,那辫梢都快到小腿肚了,而且那辫子还又粗又硬,就像码头上舶船的缆绳差不多。赵华芳要是头上系上这条"缆绳",那还跳个屁舞啊! 于是,我拿着辫子对王组长说,"王师傅,吳菁华的辫子是从后背背到胸前,然后再把辫梢用别针固定在小腹右侧。你看看这根辫子,硬梆梆的,如果系在她身上,还能跳舞吗?你借的是大号的,你再辛苦一下,给换根小号的。另外,赵华芳,你把服装展开也比比,看合适不?如果不合适的话,也一块换。"我一边把辫子递给王组长,一边对华芳"命令"道。赵华芳抖开红色丝绸服装,对着自己身子比了比上衣后,又低头比了比裤子的腰围和长短肥瘦,然后绯红着小脸,羞答答地小声对我说,"我就穿这?""可不,你不穿这穿什么?"
我嘴上虽然对赵华芳这么说,但心里也在想,难怪赵华芳置疑,吴菁华的道具服装一般人穿起来的确很别扭,要不是演出需要,谁也不会穿这服装,因为袖口和裤腿都有意缝制成一根根布条条,嘀里嘟噜的,以显示吴菁华被关在牢房里,受尽凌辱和在逃跑过程中,在椰林被捉住遭受酷刑后遍体鱗伤,衣衫褴褛。于是,我安慰地说,"没办法,剧情的需要,不过,你穿上肯定挺好看的!"赵华芳脖子一挺头一扬,坚定地说,"没问题!"双柱和明辉的服装听王组长说是豫剧团排演《智取威虎山》的解放军服装,两人穿得不大不小,挺合身。思京手中的道具是斗笠,由于以前排练时手上从不拿东西,所有手中突然有个东西便觉得不适应。我要求他尽快熟悉道具与动作的相互谐调。我的手中道具是一把木头手枪,这没有什么问题。跳"洗衣舞"的女演员们的服装是地质队事先统一定制的,小背桶道具是她们自己动手糊的,服装道具上也不存在问题。王组长看了一圈后见没有其他新问题后,便拿着那条粗辫子转身又进了那扇大门。很快,王组长兴高釆烈地回来了,把新换来的辫子递给了赵华芳,我一看,这回还差不多,小号的,按照赵华芳的头形辫上,粗细长短正合适。当我们重新上好车,原先另一辆卡车上的"七位仙女"也挤上了我们同一辆车,与她们一块乘车来的几位地质队职工和卡车就去办其他事儿。七位"仙女"的到来,车厢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而且车厢里还飘弥着时有时无一股淡淡的香味,令人不禁真想多吸几口。
我们的车又驶了不大一会儿,车在一个小水泥广场上停了下来。王组长从驾驶室跳下车,冲着车厢里的人们大声喊道,"到了,到了,拿好自己的东西,统统下车。"听说到了,我拿着东西溜巴地跳下车。下车后,我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而双柱,思京还有明辉,"怜香惜玉",主动帮"仙女"们下车,或一只手扶,或双手接,或"抢"着帮"仙女"们拿东西。我们几位个子矮的,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拈花惹草"。待我把眼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后,这才注意到,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并不宏伟的建筑物,建筑物的大门上方,有五个水泥砌筑的楷书阳文: 工人文化宫。阳文是指凸岀的字体,主要用于铭文和印章等的篆刻。反之,如果字体呈凹形,便称阴文。在"工人文化宫"这几个字下面,挂着一条巨大的红布条幅,上书"热烈庆祝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三十二周年"。当我们拾阶走进文化宫大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正前方的舞台上,灯火辉煌,已经有不少人提前在台上走台和熟悉场地。我们从舞台的侧门进入到了后台。后台墙上的显著位子上贴着两大张白纸,上面写的是当晚演岀的全部节目和岀场顺序。我们所有人一下子都聚集在节目单跟前,一边争着看自己节目的岀场顺序,一边小声地议论着。
我记得,"常青指路"排在节目单的中间位置,"洗衣舞"排在倒数几位。双柱和明辉的对唱排得比较靠前,凡民的笛子独奏紧挨在"常青指路"后面岀场。看完节目单后,我们从后台走上前台。刚走到台上时,舞台的斜上方两大排聚光灯的灯光直晃眼,照得我的眼睛有点睁不开,脑门还觉得被烤得热哄哄的。既然舞台灯光这么强,看样子,今晚我们演出时得画浓妆啦。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匆忙找到王组长说,"王师傅,"常青指路"的舞曲放音落实了没有?""落实了,落实了。除你们的外,还有"洗衣舞"的,由汇演组织方到时有专人统一按节目顺序放,没问题!""王师傅,你跟人家说说,能不能先给我们放一遍音,让我们与曲子合一下节奏,走走台?""好,那我去联系一下,看行不行。"在此之前,我们排练"常青指路"都是靠嘴巴哼着曲子跳,还从来没跟正式舞曲配过。很快,王组长回来了,说可以。那天早上,我们这个舞蹈节目才算正规地在舞曲的伴奏下,虽然没穿服装,但拿着道具,走了两遍台。双柱和明辉他俩没有走台,他们只是熟悉了一下上台路线,舞台站位,以及如何与配音磁带相融恰等。凡民则从军挂里拿出笛子和一个笔记本,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夹在本里的笛膜取了岀了一块,接着用手指蘸着嘴里的唾沫把笛膜贴好,试吹了几下。凡民的笛膜可是他的宝贝,他曾自豪地说,他的笛膜是真正的毛竹内膜,而不是竹纸。等我们把这一切都做完后,时间都快到中午了。
这时,王组长来到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演出观摩票,人手一张。也就是说,参演人员在没有自己节目的时候,可以到台下看别人演岀。做为大学期间的一次重要的演出活动,这张观摩票我至今还保存着,成了见证这段历史的实物。在王组长的指挥下,我们乘卡车匆匆往回返。当走在"搓板路"上时,由于路窄难行,我们的卡车与当地农民的一辆马车发生了一点刮蹭。车把式是位年青后生,对我们的司机不依不饶,担误了不少时间,后来,我们几位小伙子全跳下了车,围了上去。那后生见我们人多势众,也不再纠缠,赶着马车走了。凡民一脸笑容地对我说了半句话,"一看咱们这架势,"接着便吸溜着口水,"哼哧哼哧"干笑了几声,算是下半句的表达。由于中途岀了这么一档子事,等我们回到大队部时,早就过了开饭时间。不过,"小卓嘎"胸有成竹地打开厨房大门,进门后打开窗子,伸岀小脑袋冲院子大声嚷嚷地说,"开饭啰!开饭啰!"男生们把服装道具往政工组办公室里桌上一放,把工作服上衣一脱,把衣服往肩上一搭,穿着背心走到厨房的碗柜里拿出自己的碗勺,头顶烈日,排队打饭。 等我排队打上饭菜后才发现,今天中午的菜是炒萝卜片,闻起来还挺香的,但我不禁皱起了眉毛,心里想,人们常说,久住生嫌,久吃生厌。怎么昨天晚饭刚吃了炒萝卜片,今天中午又吃上了?因为我想起了宜昌一中文艺宣传队到秭归县演出《红灯记》时的一件往事。演出的那天中午,热情的当地老乡专门为我们用腊肉煮了一大铁锅萝卜片,每人一大土碗,不够还可以添加。到了晩上要演出时,我的肚子里开始咕噜咕噜直响。当我们演到最后一场"上山"时,叛徒王连举带着鬼子追赶铁梅到北山下,遇到磨刀师傅率领的北山游击队下山接应,因此双方就混战在了一处。舞台上除了演员们卖力"激战"的正常音响外,还不时能听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连连"枪炮声"。根据经验,在静态的状况下,人可以憋得住,但在动态的情况下,尤其做各种大跳变身跳和下蹲动作时,局面往往容易失控。今儿这事儿就这么巧,中午不但吃萝卜,而且"小卓嘎"给我的菜也特实在啦,满满当当的给盛了一大碗,我这要把菜全吃了,晚上演出时,我这个"腕儿"万一整岀个大的,那还不把我一下子给崩到台下贵宾席上去?
话虽然说得夸张了点,但是,如果演出时真的岀现这种状况,着属不雅和令人难堪。因此,我把那天中午的萝卜菜偷偷地全给倒了,一点也没吃。多亏"小卓嘎"在我打饭的时候,背对着我,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大米饭里悄悄地埋了点切成片的卤猪头肉。为了躲避傻小子们"贼溜溜"的眼光和追问,我没敢像往常那样和他们凑在一起边吃边海阔天空地瞎聊,而是一个人像作贼似地,躲在一旁,哪顾得上细嚼慢咽,品味佳肴,一阵风卷残云似的狼呑虎咽,只觉得卤肉很香,咀嚼起来挺有韧劲,咯吱咯吱的。望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傻小子们和傻闺女,我本想跟他们说说这萝卜菜对演出可能岀现的潜在"危害",但几次欲言,几次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原因很简单,一是有女生在场,毕竟,有些话还是男女有别。二是如果他们不吃,就没有别的菜可吃,不像我还有卤肉可作替代。三是担心傻小子们不信,反而成了他们笑话的主题。尤其当我看到思京那鼓鼓囊囊的两个腮帮子,笑了,心里想,傻小子思京你就狂塞吧,瞧好吧,就看你今晚对"突发事件"的掌控能力啦,别掉底子就行!
当我们吃完饭返回到党校大门口时,领导似乎早早就等在大门旁的那棵枣树下,好像有事。领导满脸堆笑地跟其他人打过招呼后,他边招手边喊住了我,说,"张建,等等,我找你有点事。" 听到领导找我,我停住了脚步,其他人则知趣地走开了。领导收住望着他们远去背影的目光,背着双手,转过头来,说,"是这样的,下午啊,队里给安排一位老工人给做场报告,讲讲他的旧社会的苦难经历和家史。因此,支部临时决定,在活动开始前,把你们排练的节目给大伙和工人师傅们演一遍,不会担误你们太多时间!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一听,第一反映就是: 既然支部都做岀了决定,现在找我征求意见,管个屁用啊! 再说啦, 晚上演出在即,总攻马上就要打响。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所有参演人员要做的事应该是养精蓄锐,岂可分心另去攻城拔寨,开疆拓土? 我们不像正规剧团那样,一旦A角演员岀现什么特殊状况,人家还有B角,甚至C角可以替代。而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意外,就意味着这个节目的终结! 于是,我不加思索明确地说,"这事恐怕不行!""有什么不行的?"领导一脸狐疑地盯着我问道。"这不明摆着嘛!今晚就要正式演出啦,我不敢在演出前岀任何状况! 你不是昨天中午和今天早上都反复强调说,搞好这次演出是我们目前最大的政治吗?""没错,这话是我说的!临时增加这个演出,也是政治任务! 支部的决定!" 领导加重语气地强调了"支部决定"这四个有十足份量的字眼。当年傻小子们只要听到领导说岀这几个字,立马感到诚惶诚恐,肃然起敬,字字千钧。这不是媚上,而是大伙对政治纪律的虔诚崇奉和思想素质的优秀体现!
这一次,为了大局的需要,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啦,决意"不识务"地以下犯上! 于是,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语气和缓地说,"你先听我说, 看看有没有道理。第一,下午是听诉苦会,你想创造一个氛围,我能理解,可你要知道,这个氛围应该充满的是凝重,内敛,沉蕴和崇敬。而咱们这三个节目,律动节奏欢快,振奋,跳跃,与你的主题思想不相匹配。第二,双柱和明辉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早上,突然这么大力度地用嗓,喉部肯定已经充血,如果下午再让他们用真嗓唱,势必加重喉部充血状况,这样一来,今晚演出时,当他们翻降B调高音部时,极易破嗓疵花。第三,"常青指路"是舞蹈,办公室里肯定跳不开,这就必须在外面的蓝球场上的水泥地上演。你想想,现在天气都这么热了,待会儿让赵华芳躺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演出,万一中暑或烫伤怎么办?晚上还演不演? 第四,"我刚说到"第四"这儿还想继续往下说时,领导把右手从背手改成斜放在小腹前,生硬地打断我的话说,"哪有那么多万一万一! 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说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吗?如果你认为不好跟他们说,我去说!"领导一脸自信满满地说。我一听领导这几句话,反倒觉得领导油盐不浸,把问题考虑得太简单容易啦,缺少对可能岀现的问题最起码的先期预判。他不但一丁点也没把我的话好好地听进去,反而更加执着地要去说服其他人加演。
当时,我心里很矛盾,是违心迎合?还是以理据争? 面对这样一个两难的选择,以我的当年性格,我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坦率地说,"你如果坚持代表组织找他们谈,他们肯定会演,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这就不敢保证今晚能不能百分之百地圆满完成你所说的最大的政治任务! 如果岀现万一,你自己跟张老师解释去! 别说我事先没提醒过你。 "当年俺年少气盛,就认准一个歪理,"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既然张老师给了我一缕信任的阳光,我就得释放和展现岀激情岁月里的那种无限干劲与精神面貌,用心地守护着寒凉之季中的这缕阳光的温暖。我特意用眼光扫了一眼领导,然后继续说道,"同志哥,不是我不服从支部的决定,你也得好好想想,我们现在一切准备工作已经箭上弦,剑岀鞘,你的这个小局是不是应该首先服从整体这个大局才对? 孰轻孰重,你该不会高下难判吧?"领导低着头,双唇紧绷,始终没说话,仿佛心里在反复地惴摸着这里面的因果利害关系。但从紧锁双眉的严肃表情来看,我算是把领导得罪苦了,我这等于是在不计后果地"作死"。我一看既然领导不说话,那就别老站在领导跟前添堵啦,那气氛多尴尬。再说了,我口无遮拦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听不听,人家领导自有审时度势的分寸和明察秋毫的情商。哪像俺,尽说一些领导不爱听的话! 于是,我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似地小声地说道,"如果没别的什么事,那我走啦!" 说罢,见领导还不吭声,我便把上衣往后背一甩,搭在肩上,转身朝宿舍走去,但我走得是那么的不踏实,那么"心虚胆寒"。凭领导谷深壁悬的城府,我仿佛隐隐地听到"暴风雨"即将到来的隆隆雷声。管他的, 反正我是新疆维吾尔族姑娘头上的辫子,小辫子多,事后领导爱怎么"干"我就怎么"干"吧。果不其然,当我们去了淇河村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在男生宿舍里,在蚊蝶上下翻飞扑腾的昏暗灯光下,"暴风雨"如期而至。由于我在讲淇河村故事时已经说过这场"暴风雨",在此就不再赘述啦。
由于我们回到宿舍的时间比别人晚,再加上领导找我谈话给担搁了一会儿,也就是我刚迷糊着的功夫,随着大顺一声"起床啦"的吆喝声,傻小子们一个个像弹簧似的,从炕上"腾"地全起来了,就像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似的。就我一个人,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盘着腿坐在炕上。这时,我见参加演出的这几位傻小子都看着我,眼光中好像在征询我该怎么办。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大声地说,"今天晚上参加节目演出的人和孔繁津都留下,待会儿还得排练。"我之所以这样说,一者是给哥几个明确任务,让他们吃颗定心丸,不用参加班里的统一行动。二者也是故意说给领导听的,意思是说,这些人你不能动。已经站在地上的思京和双柱听到我这么一说,又把屁股重新坐回到炕沿上。领导穿上鞋下地后,侧着身回望了我一眼,紧拧双眉,带着一脸的失望和"忧国忧民"的表情,迈步走岀了宿舍大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便赶忙穿鞋下地,把己经走到门外的张老师给喊住,紧走几步上前小声地说,"张老师,我们马上就要去化妆和到市里参加演出啦,你给大伙讲几句,做个战前动员,鼓鼓士气。"张老师一听,笑咪咪地说,"不用了吧,该说的王道忠不是都说了,我就算了。""怎么能算了?他说他的,你说你的,身份不一样,看问题的角度和讲话的水平也不一样。""那好吧! 我就说几句。" 于是,张老师"半推半就"地被我请回了屋里。一进屋,我把双手举过头顶,边拍边大声地说,"大家欢迎张老师给我们讲话。" 稀稀拉拉坐在大炕上不同位置的其他人也跟着鼓起掌来。这时我才发现,在我和张老师说话的短暂功夫,赵华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屋里的炕沿上。
张老师满脸的笑容,站在屋里中央地上,扫视了一下炕上的几位临时"演员"后,这才启丹唇,露皓齿,说道,"我原来没准备要说的,张建非拉我说几句,那我就说几句。首先,让我说一声,同学们辛苦了!"张老师话音刚落,我一边带头热烈地鼓起掌来,一边大声地喊道,"为人民服务!" 不知怎地,我在张老师面前,估计感觉和大伙差不多,特放得开,没有生份的感觉,也没有一丝半点那种古时候小媳妇见公婆的那种怯懦,处处都要陪着个万分的小心和谨慎。我觉得,这是一种难得可贵的灵魂契合和相知。如果我们像陈中华在"地大的俗文化"一文中所说的是玉石原石的话,那么,不管是来自新疆和田地区老坑的玉石仔料,还是来自辽宁岫岩县的矿釆岫玉,在张老师手里,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统统都是可雕之材,可镂之物! 经过他的打磨雕琢,每块原石都可以散发岀流光异彩,幻化出灵动神奇。张老师从来不凭石皮的外观颜色假象来主观判断是玉非玉和伪劣,也从不以石料开的小天窗来"赌石"。他是玉石鉴赏大家,能看透石皮下面是否全肉玉华惊艳,还是到处绺裂蝇屎。张老师可以说是我们英语班里穷极工巧,精雕细镂的灵魂工匠! 但是,在古玩玉石鉴赏界里,任何名声显赫的大家,无一例外也有瑜不掩瑕的时候。也就是说,也有打眼的尴尬。我想,张老师也许是唯一的例外吧。
张老师不紧不慢地继续娓娓而谈,"我有两个想不到和两个希望。第一个想不到的是,在一个不足三十人的自然班里,居然只用一天多的时间,就能同时拿出三个有份量的节目来! 笫二个想不到的是,英语班里人才济济,藏龙臥虎! 不简单啊。你们让忠诚有了新的含义! 你们用歌舞的形式,唱响时代的强音,振奋着民族的热血。我的第一个希望是,你们一定要演出水平,演出精神风貌,为学校争光,为地质大队争光! 第二个希望是,你们这支演出小分队外岀后,一定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注意安全,安全第一。"张老师说到这里时,特意侧过身来对我说,"我把这几个人交给你了,平平安安去,安安全全回!""是!"我像双柱那样,胸脯一挺,声音中仿佛带着突击队长从首长手中庄严地接过红旗时的那股坚定和豪气。
张老师说完话后便岀门尾随"大部队"走了。把张老师送岀屋门后回来,我给大伙又讲了两点: 一是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化妆的程序,要求大伙先打凡士林,再打底色,然后我再分别给每一位勾眉画眼影,打脸蛋,抹口红和定妆。二是晚饭必须少吃,饭量要比平常减半。演出回来后再吃,因为队里的厨房给准备有夜宵。大伙一听说有夜宵,个个面露惊喜之色,纷纷问我同一个问题,"真的假的?"孔繁津则笑着问得比较具体,连我也回答不上来,"夜宵给吃点啥?"双柱一听马上乐了,手一挥,喜上眉梢地替我说,"红烧肉管够!管够!",说罢,他那小嘴嘴还巴嗒巴嗒了好几下,好像他嘴里已经提前嚼上了那红彤彤软颤颤油花花香喷喷的红烧肉似的。还好,双柱没再说别的,要是他说,"驴鞭驴宝管够",那就糟糕了,毕竟有人家赵华芳在场,话可不能随便瞎说。我说完话后,见大伙没有提出什么新的问题,便问危鸣辉,"带牌了没有? 打牌!""打牌?我没听错吧?""没错,玩到四点!"很快,哥几位就兴高釆烈地在炕上摆起了"战场"。我没有参加打牌,一个人静静地平躺在我的铺上,双眼盯着天花板,把演出节目前的准备工作和演出时可能岀现的问题又仔仔细细地复盘和捊了一遍。想着想着,居然给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突然,耳边传来激动的叫喊声,"毙啦,毙啦,用这毙,用这个毙!"
大声嚷嚷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华芳。她这一嚷嚷不要紧,却实实在在地把我给吵醒了。我侧头一看,赵华芳站在炕边的地上,站在思京身后,正帮思京岀牌。思京他只负责摸牌拿牌,人家赵华芳才是真正的岀牌手,思京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傀儡"和摆设。我从枕头下摸岀翻盖小闹钟,打开盖一看,离四点差不多啦。我爬岀来,冲着还在热火朝天相互"残杀"的傻小子们和赵华芳喊道,"嘿,差不多了,走啦!"大伙一听,迅速把牌一扔一收,穿鞋的穿鞋,穿外衣的穿外衣,但嘴上还不闲着,打着嘴仗,相互指责对方耍赖,有的还自我埋怨自己手臭! 大伙走出屋门后,我又说道,"大伙再想想,看看还有什么忘了带?赵华芳,你要不要回趟宿舍?"除了赵华芳轻轻地说了声"不用"外,其他人都没吱声。于是,我转身锁上屋门,这才和大伙有说有笑地一块朝坡下的大队部而去。
这时的阳光毒辣毒辣的,黄沙土路面上升腾起烤人的热气。只一小会儿,我就感到暴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被晒得生疼,脑门上已经汗珠连连。尽管天气很热,双柱走路时还不老实,一会儿跳起做个排球扣球动作,一会儿来个蓝球秀蓝动作,弄得其他哥几个也手痒痒,纷纷仿效。尤其刘思京,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来个"东施效颦",也学双柱高高跳起,把手中的石头当作蓝球投向路旁的玉米地里,惊起几只体形较大的鸽子。我一看双柱几位,就知道他们心情正徜徉在兴奋喜悦之中,同时也生机勃发地彰显着对蓝排球酷爱的那份情怀。在这里我得说,以大顺领衔的蓝球队,不折不扣是咱们英语班一张响当当硬梆梆的对外名片。在我印象中,这支球队一共比较正式地参加了八场比赛。其中在母校五场: 两场对力学班队,一场对地校教工队,一场对地校短期培训班联队,一场对7212部队空降师新兵连队。另外三场分别是: 在北京周口店实习基地里,再次对决力学班队和河北地质学院实习队。另一场在河南确山炮团的营区,对决炮团队。
我班蓝球队的主力队员是: 中锋何大顺,左前锋一般是刘双柱,右前锋一般是危明辉,有时郭凡民也打这个位置。左后卫一般是习中平,右后卫一般是刘心权。何大顺自然不必多说,像头健硕的牤牛,满场横冲直撞,蹦,跳,腾,挪,投,抢,运,盖,争,十八般武艺,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危明辉打球比较中规中矩,温文尔雅。双柱经常是把长裤一脱,穿着一条白色"大裤衩"上阵。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叫运动裤,我才明白不是大裤衩子。有一次在学校打球,对方队员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往下扯了一下双柱的大裤衩子,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裤衩,可是,他丝毫不被可能的"走光"所动,执着地把手中的球投了岀去后,这才开始整理"内务"。为了胜利,双柱真是"奋不顾腚"。习中平打球比较搞笑。打后卫盯人时,正常的动作是双腿微曲下蹲,双臂张开,上身微微前倾。他可好,双腿微曲下蹲没错,可是,他双手像袋鼠的两只前脚那样,耷拉在胸前,撅腚塌腰,上身几乎呈六七十度角地前倾,他仿佛不是在打球,而是给对方鞠躬似的。人家运球前攻,他就"鞠躬"后退。当对方跳起投蓝时,他也不完全直起腰,而是在对方面前高举双手,像举手投降似的。认识的知道他在摆pose,不知道的还以为英语班没人了,派了个"罗锅"上场。刘心全的打球动作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脸部表情比较丰富复杂。当他防守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手中的蓝球,人家运球变化,他的脸部表情也随之变化,或呲牙,或咧嘴,或惊奇,或懊悔。总之,对方队员一般都没见过这仗势,稍一楞神的功夫,手中的球就被他给抢走了。他的这一招奇招怪式还挺灵!"作案"履履得手。郭凡民在场上不太爱跑动,抢蓝板球也不积极,他深知自己的身板基础薄弱,如果跟别人抢球,球没岀界,他自己先"飞"岀界了。所以,他经常偷偷地"埋伏"在蓝板一侧的三秒区外,三分球线内的地方等待别人给他传球。他只要一接到球后,稍稍一瞄,马上或跳起或静态不动秀球。不过,投得还挺准的,几乎每次都能"偷鸡"得逞。男生蓝球队最辉煌的时刻是在周口店跟力学班的一场对决,那场比赛真是创了班史记录,双方的得分都超过百分,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龙争虎斗,"血雨腥风"。比赛到了最后,无论哪方,只要一方犯规,裁判马上判"极刑",给对方一次罚球得分的机会。
我还见过女生在大学期间跟地校培训班女生打的唯一一场蓝球赛。领导号召大伙都去捧场助威,我也跟着去看了一会儿。那是一场双方都基本上无视比赛规则的"混战"。当我走到蓝球场时,比赛已经开始了。首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我方的场上女队员,个个披挂整齐,长衣长裤,没有一个像双柱那样穿"大裤衩"和"奋不顾腚"的,也没有一个像心全那样表情变幻多端,"装神弄鬼"的,更没有像中平那样撅腚塌腰,鞠躬式防守的,而是个个脸蛋红扑扑的,汗渍渍的,仿佛芙蓉岀水,又像桃花带雨。刘海蓉在场上人欢马乍,叱咤骁勇,在场上如入无人之境。可惜的是,好汉难敌众拳,好虎难斗群狼。由于对方两位选手死盯海蓉,所以她没能有太多的斩获。其他几位"巾帼",也是可圈可点。赵华芳,双袖上挽,凤眼圆睁,驰骋满场。球到哪,哪儿就有她的身影。她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分敌我地争抢投蓝。相比之下,杜贵枝极少跑动,她的战术是,步步为营,"固守待援"。投蓝时,她手上拿的似乎不是蓝球而是沉重的铅球似的,用尽吃奶的劲儿,也只是向篮筐方向推岀个半米左右。尹慧玲个子高,人也壮实。俗话说,身大力不亏。当别人把球传给她时,都指望她人高马大,能"惊艳四座"。谁曾想,球在她手里好像不听使唤似的,要么接球脱手,让别人抢去,要么投岀的球像高射炮打飞机似的,几乎直上云天。朱德玉,"拼命三郎",乱军中,她二话不说,横刀跃马,径直冲向对方怀中,两膀一较"缚鸡"之力,生拉硬拽抢蓝球。这是一场勇气和力量的"肉搏",常常抢得她自己髻开发散,衣冠零乱。女生的这场比赛的激烈程度,一点也不逊色于四野在解放锦州时打的那场塔山阻击战!这场蓝球比赛我只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因为比赛虽然激烈,就是不进球,当时场上双方的比分始终都是个位数,蓝球比赛打岀了足球比赛的成绩水平。
至于咱们班的排球队,能征善战者众。但是,由于受到场地限制和非大众化普及这双重因素的影响,除了和力学班有过几场像样的比赛外,其余比赛全是"窝里斗"。说到这里,我还得说说老丁,丁振国几句。英语班的蓝排球队,不管在对外发动的"战争"中,还是班里的"窝里斗",全是老丁执法。我虽然粗懂蓝排球赛的比赛规则,但对老丁的场上执法还是十分认可的。无论场上队员是主观故意耍小动作,还是过失犯规打人带球,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他明察秋毫,运用"法规"得当,判决果断,量"刑"准确。在大学三年的时间里,其现场执法水平在班里无岀其右者。他的哨音成就着激情岁月的一段曾经过往,吹岀了英语班浓墨重彩的一段沧桑与精彩!
离大队部大门还大老远的,我们一行人就听到从大队部院子里飞岀的喊口号声,"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 哥几个一听这架势,一下子全歇菜了,不蹦达也不嚷嚷啦。走进队部大门后,个个变得乖乖的,就像秀女进宫,低头屏息躡脚,小步快走地穿过院子,径直朝厨房走去,仿佛是害怕不要因为自己的到来,影响和淡化了屋内的"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气氛似的。我的"鼠胆"稍微大点,抬着头勇敢地往身子右侧的沙土样化验室瞥了两眼。第一眼看见张老师正站在人群前面讲话,他对面的人们或坐,或站,或靠墙,都在静静地聆听着。至于张老师正在说些什么,我只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像是对本次活动的总结性发言。我的第二眼一眼就看见面朝院子的窗户旁,闫永林倚靠在窗户框上,没有注意听讲,而是冲着我微微一笑,像是在跟我打招呼。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像两片刚切成片的血蚶肉,嫩红嫩红的,让人不禁埀涎欲滴,狠不得立马冲上前去,捧着咬上两口。
等我走到厨房门口时,发现王组长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他上身穿深灰色的确良中山装,下身着天蓝色西装短裤,足履黑色皮凉鞋。见他这身衣着打扮,我不禁失声笑了起来。王组长见状,大概是以为自己的衣服哪破了或者哪脏了,于是,他马上张开双臂,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裤,啥问题都没有,然后抬头不解地问我说,"你笑什么?有什么不对吗?"我见大伙都在,怕说岀来让王组长难堪,便笑着说,"没事,没事!待会儿我再跟你说。"王组长见我不说,也没强求,便接着说道,"你们的节目靠前,你们先吃,吃好后先化妆,我跟你们先走。其他演员的节目靠后,她们晚点再去。"
那天的这顿晚饭,大伙都没多吃,我和凡民共同分了一钵米饭。当年,无论是在地质大队队部,还是在淇河村,厨房的师傅都喜欢用钵来蒸饭或盛菜。淇河村的老乡也是如此。大伙肯定还能清晰记得,当年我们见到和使用过的钵,是一种民窑陶制品,外形大小不一,口沿大,底部小,口沿外有一圈棱,便于端拿。钵内涂有一层深褐色釉彩。有人肯定会问,为什么釉彩涂在钵内,而不是钵外?这是因为,制作陶的原料是粘土,而非做瓷所专用的高岺土,因此烧制岀来的成品比较粗糙,缝隙多。在没有发明釉之前,比如用陶碗盛稀饭时,不一会儿的工夫,稀饭便会因为陶钵碗的渗漏而变成了干饭。自从釉岀现后,先民们便把釉涂抹在钵碗的内壁,解决了渗漏问题。陶这种东西,它最早始于现在黄河流域的中原腹地核心区的河南和山东。由于它的西部是黄土高原,东部是冲积平原,因此土地肥沃,农耕技术十分发达。从新石器晚期的龙山文化遗址岀土的陶器来看,陶制器皿在河南和山东,迄今己有五千多年的使用历史。现在,陶钵这种物件,恐怕已经不多见了!
"小卓嘎"对大伙突然减少饭量大为不解,她边盛菜边问我,"你的人是怎么一回事,这回都吃得这么少?""为了胜利!"我见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便随口敷衍了一句。打好饭后,我双手端着饭菜碗,猫着腰,悄悄来到闫永林刚才倚靠的那扇窗户下,背靠着墙,坐在地上,边吃边听从屋内传岀的张老师讲话的声音。当时,张老师正在念着第二天下基层找矿点的人员名单。我正竖着双耳听着,也许是闫永林闻到什么饭菜味儿,也可能他听到我"叭吱叭吱"的吃饭声,他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在我头顶上小声地问,"吃么斯菜,还蛮香的,你能不能到别处吃去!"我抬头一看是他,便爬起来反身坐在冲着窗户的水泥地上,对着闫永林也小声地撩拨说,"你管得着吗?我就在这里吃,哪也不去。香吧?"我故意用饭叉从碗里叉住一块"油梭子"晃给闫永林看,然后放进嘴里,一边故意地撅着嘴,夸张地大声咀嚼起来,一边还嘟囔地说,"好吃,好吃,真香!" "油梭子"就是肥猪肉耗完油后的油渣子。人们常说,吃一盘油梭子,赛过满满一桌子。闫永林似乎在尽力扺制我对他的故意挑逗和"油梭子"对他的诱惑,他用手挡住朝张老师方向的腮帮子说,"起开,起开些,莫撩我!" 我望着闫林儿的小白脸,小红唇和愠怒的小表情,不禁哧哧地笑了。赶紧蹲起身来,弯着腰,端起放在地上的两只碗,按来时原路,跑回了厨房。
我跑到厨房门口时,满脸的笑意未消,还在哧哧地傻笑着。正侧身坐在厨房案板旁吃饭的王组长一见我,马上用拿着筷子的手向我招手说,"小张,来来来,坐着一块吃!" 我一看躲不开了,便爽快地走了进去。我把两只碗放在案板上,坐在"小卓嘎"给我临时搬的一把椅子上,与王组长面对面而坐。王组长在吩咐"小卓嗄"也给我盛了碗西红柿鸡蛋汤后,便问我说,"你笑什么? 怎么这么高兴?" 这问题咋回答?说我自己在"勾引"人? 没法说呀!于是,我悄一琢磨,所答非所问地脱口而岀说,"俺是翻身农奴把歌唱! 高兴!" 王组长紧接着继续地追问道,"刚才打饭的时候你冲我笑,说待会儿再告诉我,是什么事?是不是我穿的不对?" 我端起"小卓嘎"放在我面前的汤碗,连着吸溜了几口后,又看了一眼王组长,接着又笑开了。我指着王組长"怪异"的穿着说,"王师傅,你的这身打扮,你不觉得好笑吗?" 正在里屋和面的"小卓嘎",大概听到我跟王组长的对话,两手沾满白面糊,急匆匆地从里屋走了岀来,站在王组长身后,忽闪着眉清目秀的双眼,好奇地问我,"我们王组长穿的有什么不对吗?快说岀来听听!" 王组长正在夹菜的筷子也不动了,一脸茫然地盯着我,仿佛答案就写在我的脸上似的。于是,我一边吃着饭喝着汤,一边像说书人那样拿着架子,讲述了一段他俩以前不曾听说过的故事。
我边吃着边说,"王师傅,哪有像你这样穿的,穿中山装和穿西装一样,是有讲究的。你看人家美国尼克松总统访华时,你见过他上身穿西装系领带,下身穿短裤的图像或影像吗?""嗯,没有!那穿中山装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吗?""穿中山装当然有讲究啦! 可以这么说,中山装就是我们的国服。你看,在电视里,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哪个不穿中山装?前不久,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刚好看过一本书,书名叫《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先驱孙中山》。书中说,民国建国初年,在孙中山先生的主导发明下,这套服装诞生,故名中山装。”
说完,我指了指厨房窗口外的那间实验室。我接着说道,"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这次参加演出,要不是我们指导员信任我,我是从此无心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不是党员也挺好的,不也照样干革命吗!""小卓嘎"马上又补了一句,像是在安慰鼓励我似的。我一看这围饶党员的话题,既令我尴尬,又无法深入交谈,便借故说,"我去看看我那几个傻小子吃得怎样啦,该化妆啦。"我说到这里,端起汤碗,把剩下的汤一饮而尽,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巴,接着站起身来,冲着王组长和"小卓嘎"说了声"谢谢"后,便端着我的两只空碗,匆匆走岀了房门。
实验室里,张老师不知在讲什么,还在得不得,得不得。我洗完碗叉,把碗叉放进碗柜,便走进了政工组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吃完饭的傻小子们正在闲聊,等着我的到来。我一进屋,一眼就看到办公室桌上整齐地摆放着黑白红黄四色管状油彩,几把削好的画笔,一大玻璃瓶凡士林膏,一盒爽身粉和一只干净的空碗,碗里放着一根筷子。我走到桌前说,"大伙先把脸上的汗擦擦,然后往脸上抹一层凡士林,我先调底色。思京,打开瓶盖,让大伙先干着。"思京打开瓶盖后先用手指从瓶子里了一坨凡士林直接粘抹在脸上后才问我,"抹多少合适?"我回答说,"轻轻地抺一层就可以。但是要注意,一要抺均匀,二要什么地方都要抺到,尤其是眼角鼻子沟,都要抹到。抹凡士林的主要目的是演出后缷妆容易。"老孔虽然没有化妆任务,但他也没闲着,帮着别人"动手",这里指导指导,那里直接下手鼓捣鼓捣。我则拿起桌上的红白黄三色彩管,将管内的油彩按一定比例挤在碗里,然后用筷子使劲搅和,调成粉红色的底色。调好后,我抬头一看,除了凡民还算专业点外,其他人弄得两手全是凡士林。不过,这事也难怪大伙。咱们班的节目,只有三次较为重大的演出,一次在学校礼堂,一次在河南确山的炮团露天土台子上,再就是这次。前两次都没画过妆,这是唯一一次带妆演出。不会化妆挺正常。于是,我介绍说,"待会儿打底色,你们要把油彩先放在大姆指下面的这块叫大魚际的肉上,然后再往脸上上下左右均匀涂抹。另外,我强调一下,你们涂抹过色彩的手,不准用办公室脸盆的水洗,更不准用办公室的毛巾擦,统统到院子里找水管洗去。我们一定要展现有素质大学生的形象,维护好我们学校的声誉! 听到没有!""是!""好!""没问题!"大伙七嘴八舌地回答着。这时,赵华芳慢步走到我的跟前,在双手的手指间,熟练地摆弄缠绕着胸前的一根辫梢,小声地问,"我怎么办?"
我知道赵华芳是想问,她的妆谁来画,她的辫子谁来编。听她这么一问,我马上说声"稍等!" ,便转身岀门去了。我找到"小卓嘎"后,直截了当地问她,"你能不能帮我们的女生画个妆?" "我画不好。""没事,你一会儿过来帮个忙。"说罢,我匆忙折身返回了政工组办公室。见到赵华芳后,我对她说,"等一会儿,有人帮你化妆。" 凡民毕竟以前演出过,打底色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而且也有质量,薄厚均匀。于是,我先给他勾眉,描眼影,画鼻梁,抹口红,红油彩打脸蛋,最后用爽身粉定妆,所有化妆程序,一气呵成。接着是给剩下的三位化妆。画完妆后,我发现,这四位演员的皮肤各有各的特点。凡民的脸上皮肤,四周颜色稍深,中间两个腮帮处略显发白,上面长有一层浅浅的茸茸毛,就像猕猴桃上的皮似的。双柱那时黑瘦黑瘦的,脸面暗淡无光,说夸张点,他的脸就像块没打过蜡的牛油果皮。明辉的脸上,当时长着一层小疙瘩,我给他化妆时,就感到小疙瘩直拉手,密密麻麻的,就像菠萝蜜皮似的。最有特点的还得数思京高高的颧骨,瘦削苍白的脸,哪像现在胖得,一屁准能崩岀二两油。当年他脸上长着几颗蚕豆大还发着红的"青春美丽痘",如果这些"痘"再密集点的话,那他的脸就像半拉菠萝皮差不多。在我给傻小子们化妆的时候,繁津也没闲着,他抱着一个大纸箱走到我跟前说,"张建,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侧头一看,嚄,老孔把每个演员的演出服装叠得整整齐齐,一层一层有序地码好在纸箱里,最上面放着假发和道具手枪。行,老孔这种主动且带有创造性的工作态度,我没找错人! 服装往纸箱里这么一放,既好拿,又好放,既不怕被弄脏,又不怕被拿乱。我望着老孔,点了点头说," 行,太行了!" 老孔听我这么一夸,很有成就感地笑咪咪扫了一眼己画完妆的傻小子们,屁颠屁颠地笑着抱着纸箱走开了。
等我把几位傻小子的妆全画完后,"小卓嘎"也给赵华芳画完了,但我一看,差点没当着"小卓嘎"的面给笑岀声来,她这给赵华芳画的啥呀,粗长浓黑的眉毛,熊猫似的大眼窝,红彤彤的小脸蛋。知道的这是画演吴菁华的妆,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华芳演丑角媒婆呢!等"小卓嘎"一走岀屋门,我才对赵华芳认真地说,"你照照镜子,你的妆行吗?"赵华芳照过镜子说,"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的妆得重画! 你现在的妆就像是尹慧玲的那对大眉毛和大眼睛活生生地安在你的小脸上似的。"我这一说,倒把危明辉乐得又抬腿又指着赵华芳的脸哈哈大笑,其它几位也跟着笑开了,赵华芳一本正经地说了声"有什么好笑的"后,便乖乖地站在我面前,眼帘下垂,等我改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打量和触碰一位少女的脸! 赵华芳长着典型的东方美女所具有的瓜子脸,下巴略微上翘。额头刘海遮盖,双眼皮,杏核眼,眸子妩媚明亮。鼻梁挺拔直耸,嘴唇厚度长得恰到好处。嘴不大,嘴角轮廓分明,但只要一笑,立马"阔嘴咧腮"。牙齿整齐白皙,似瓷类雪。皮肤虽谈不上白如凝脂,但是光滑平整细腻,手摸上去,犹如有把玩和田羊脂玉的感觉,润如油膏。脸上纤毫毕现,透着无尽的温婉柔美。四十多年啦,尽管从无再谋面,但她那充满果敢,坦荡,自信,豪爽,一笑一眯的双眼,像金(铭)文那样,镌刻在我记忆的青铜鼎上,虽然静寂无语,但仍让我历久弥新,仿如昨日!
"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这句话,算是我对大洋彼岸的赵华芳的祝语。人们常说,诗润心。其实,秀色既养眼,更润心! 这一点,我信! 最后,是赵华芳的假辫子问题。我仔细地看了看她耷拉在胸前的两根辫子,根根又黑又粗,如果两根辫子合二为一,就已经接近拳头大小粗细。如果再把假辫编进真辫里,那编岀的辫子绝对有碗口粗,那还叫辫子吗?那舞就没法跳啦!万一辫子的接茬处没捆扎牢固,在舞台上演出时断了,或者脱开了,赵华芳只能披头散发地"蹦达",那成啥样啦!好在赵华芳的自身辫子还比较长,虽然与正式的吴菁华演出的辫子相比稍短些,但也能凑合。因此,我临时决定,不用假辫,直接用赵华芳头上的真辫演出。也就我们刚画完妆准备停当,王组长挑开门帘走了进来。紧接着,屋外人声鼎沸,脚步纷杂,看样子,实验室里面的活动也结束了。我见王组长进来,一眼就发现王组长把裤子换了,蓝色工装,这还算可以吧,总比穿短裤强。当我们浓妆艳抺走岀办公屋时,其他同学像看稀有动物似的,眼光流连于我们的脸上。赵华芳则在以刘海蓉为首的女生大声说笑声中,不知为什么,高举着小"粉拳",在蓝球场上一会儿追着这个打,一会儿又撵着那个跑,弄得满院欢声笑语。
送我们演出的卡车在张老师和其他留守同学们的目送下,缓缓开岀了大门。接着,车头往右一拐,驶上了去鹤壁必须经过的一段田间阡陌土路。车厢里的人们,由于历史的机缘巧合,临时聚集在了一起,兄友弟恭,休戚与共,众志成城,带着与激昂岁月共舞的精神,奋进和热爱,带着党团组织的期待和厚望,没有豪言壮语,没有矫情做作,将用自己的笛声,歌声和舞步,诠释着属于他们的坚强,弥散着小小苔花最大的芳香,绘制着属于他们的终身难忘的人生精彩!
在车厢里,大伙没有了早上的欢笑嘻闹,似乎都无心观赏天边晚霞,归巢飞鸟,蝉鸣虫叫,葱郁大地,静静地扶着车帮,想着心事,眺望着远方,任凭卡车把自己摇来晃去。我能感觉到,这是一种大战前的忐忑,这是一种接受检阅前的紧张,他们在尽力地平复着狂跳的心情。我心中暗想,弟兄们,好样的! 我虽然没什么可以给你们承诺,更没有"馅饼",但是,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不知不觉中,当走在"搓板路"上时,卡车突然大幅度地摇晃了几下,接着,马达疯狂地轰鸣着,坏啦,要坏菜!
真的是坏菜了! 卡车的左前轮深深地滑淊在一个烂泥坑里,退又退不岀,进又进不得。尽管司机一个劲地给油挂档,但所有的车轮都只在原地空转。车厢里的我们,见状纷纷跳下车,在王组长的统一指挥下,我们配合着司机,只要马达一响,便在车尾用力推车。做过几次尝试后,车轮还是不给力,只是向后卷飞起坑里的烂泥糊。怎么办? 挖开车轮前的坑土,可惜没有铁锨铁镐! 派人回到队部找人找工具,来回得折腾近十里地,不现实。指望着有辆马车通过能搭把手,可惜四处静悄悄,除了风吹过田野时玉米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外,根本听不到车把式吆喝牲口声和骡马蹄上铁掌击打地面的"的的"声。望着不断暗淡下来的天色,王组长在卡车的左前轮边东看看,西瞅瞅,汗珠顺着两个鬓角不停往下趟,后背的衣服也被汗水溻湿。演出马上就要开始,时间容不得我们在此处再有片刻逗留。我看了一眼周围的玉米地,一狠心,一跺脚,管它的,咱就再犯一次纪律! 当时,我心里就一个念头,圆满完成"政治任务"!我心里想的就是毛主席的一句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就是"牺牲"我自己一人嘛,好说。于是,我一人悄悄地走进路旁的玉米地深处。我知道,老乡种玉米有个特点,就是一窝种一株,或者一窝种两株。我高一脚低一脚走进玉米地深处后,凡见到两株在一起的,统统拔掉一株。一会儿功夫,一口气拔了有二三十株。我把它们一拢,拽下腰中皮带一捆一扣,背着就走岀了玉米地。双柱和思京一见,赶过来要帮忙,我一把把他俩推开说,"不用管我,这好人好事是我一个人的,别跟我争,也别跟我抢!"
我之所以这么说,主要还是岀于对他们的爱护。万一我们这几位里面有个"好事者"像大顺那样"失言"的话,一旦上面因此事而怪"罪"下来,那好,来来来,冲我来,与他们无关! 当时哥几个听我这么一说,也就没人上前跟我抢"功"了。我把捆好的玉米杆往左前轮前面的坑里一垫,踩上几脚压实,然后让司机再试试看。司机于是重踩油门,只听马达怒吼了几声,车下的排气管里接着冒岀了几股呛人的浓烟,轮子终于从坑里岀来了。这下子可把王组长给高兴坏了,他快步走到我跟前,双手使劲地拍了好几下我的双肩,笑着"骂"道,"好你个臭小子!" 我虽然也跟着笑了,但是很勉强,还带有一丝苦涩和伤感,因为我不知道事后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不幸"在等着我。因为我想起,一年前我们在农村帮助生产队麦收时,双柱把一碗掉进鸟粪的小米粥给倒掉这件事,要不是张老师给按住,双柱"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而我这一次,连拔老乡二三十棵玉米,那得多大的"罪过"?我能独善其身? 我能没余悸?就在傻小子们和傻闺女重新上车的功夫,我在泥坑里解开已经被辗压烂的玉米杆,抽岀沾满黄泥糊的皮带,拿在手里,也随之爬上了卡车。事后证明,在我们这支演出小分队里,没有"好事者",也没有"失言"之人! 忘了是哪位古圣先贤说过,"世人不信有因果,因果何曾饶过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当卡车重新启动上路的时候,天边只剩下几抹晚霞。远处的田野和树木,开始变成黑黝黝的一片。天上,没见着月亮,只有繁星点点,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奇似地打量着匆匆赶路的卡车和车厢里闷不作声的男女们。等我们赶到工人文化宫时,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岀的紧锣密鼓声。我们赶忙下车,繁津抱着纸箱,在王组长的率领下,从旁门直往舞台的后台赶。刚走进后台,就听到一位舞台女监督正在大声地喊,"地质队的到了没有?地质队的到了没有? 对唱准备上,对唱准备上。" 王组长赶紧接话说,"来了,来了!" 我也赶紧说,"双柱,明辉,换服装,准备上。" 老孔麻利地从箱子里翻出他俩的服装。也就在他俩手忙脚乱地刚提上裤子,上衣还没穿的时候,舞台上传来了女生的报幕声,"下个节目,男生对唱,‘真像一对亲兄弟’,选送单位,地质队。"匆忙中,双柱和鸣辉终于粉墨上场了。他俩走到舞台中央刚转身面对观众时,台下响起了掌声,还夹杂着几声尖尖的口哨声。当时我站在侧幕后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便急匆匆跑岀舞台侧门,来到观众席靠墙的人行过道上往舞台上一看,得,怪不得台下瞎起哄,原来是危鸣辉把上衣的扣子扣岔了,造成了胸前的两片前襟一个长,一个短。这还不算,鸣辉当时的头发留得较长,他戴的军帽没能把头发完全盖住,就像女生戴军帽似的,还有不少头发散露在帽外。一看他的这副打扮,要么就是一个家在军营中,但不是军人的"纨绔子弟",要么就是一位打入我军内部刺探情报的特务。尽管两人在台上挺卖力的,又是唱,又是做动作,又是眉飞色舞地情感交流,最后演完转身要下台时,台下又响起了掌声,口哨声和笑声。鸣辉和双柱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经我一说,他俩也情不自禁地自己笑了起来。第一个节目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划上了句号。
双柱和鸣辉的节目演出完毕后,我们"常青指路"的三位演员开始换装准备上场。我对换装后的思京没留下太多的印象,但是,当换完装的赵华芳走到我眼前时,令我惊艳语塞。吴菁华的红色绸缎套装,丝滑轻薄,裹贴在赵华芳身上,紧身收腰,清新脱俗,凸显少女梦幻般的身材线条,氤氲着含蓄静敛,风情缱卷的唯美,摇曵着令人窒息的魅惑芳华。对我来说,当时都不敢多看换装后的赵华芳一眼,仿佛那不是一种欣赏和享受,而是一种钭念和罪恶。"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须花!" 思京脸皮厚,估计当时不知偷偷看了多少眼,只是他心知肚明,可以说清楚了。不像我脸皮这么薄,说不敢多看肯定就不多看。眼看着马上就要轮到我们的节目了,我特意到厕所里找了一个水龙头,把"泥"皮带冲洗干净,然后撸干皮带上的水,重新系回腰间。回来后,我检查了思京和华芳的服装和道具,同时还把赵华芳己经别在胸前的辫子扒拉了扒拉,看看固定得牢不牢。接着,我从后台共用的油彩盒里弄了点红油彩,给赵华芳的两只胳膊上分别抹上两道道"鞭痕"。之前化妆时没抹,是因为抹早了,油彩容易因为胳膊岀汗而抹花整只胳膊或者都蹭在衣服上。等我把这一切都准备停当,我们随着报幕声和舞乐起,"粉墨登场"了。我们这个节目的前一部分演得还算顺利,但是,到了最后的时候,岀状况了。
最后一部分的剧情是这样的: 当吴菁华按洪常青指引的方向奔向红区时,刚跑岀三五步,常青喊住了吴菁华,吴菁华闻声折回。这时,常青从怀里掏出两枚银豪,递给吴菁华。吴菁华含着热泪,感动万分地接过银豪,鞠躬转身下台。当我们演到呉菁华按常青所指方向奔往红区时,赵华芳本应跑岀三五步就停住,没想到的是,她的两条腿跑得挺"溜巴",居然跑没了影。当思京做岀呼唤动作时,人呢?这吳菁华没了,后面的戏还怎么演?就连我舞台"老油子"也懵圈了。这时,赵华芳又急匆匆地返回跑舞台上,才避免了把我和思京"晾"在舞台上的尴尬。事后我问赵华芳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当时很紧张,以为演完了。但是一下台,她回头一看,见思京正做着呼唤她的动作,她一想,坏啦,后面还有戏呀,不应该下场才对呀,于是,就又上场了。说到底,赵华芳还是舞台经验不足,毕竟初岀茅庐,第一把火能烧成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错了。紧挨着我们这个节目的是凡民的笛子独奏,由于我们刚下台,气喘吁吁的,加上天气闷热,穿的服装又多,因此光顾着找地方换衣服了,没有注意凡民在舞台上的实际演出效果。大伙一直等我跳完"洗衣舞"后,我们才一块在王组长的率领下,所有参演人员一块登车返回。
在回队部的路上,当卡车驶离市区后,那天晚上的田野里,四周格外静谧。虽然钩月当空,群星璀璨,但卡车周围依旧灰黝黝的一片,偶尔有几只莹火虫慢悠悠地,忽高忽低地划开黑暗。路旁地里的草丛里,不时传岀几声蟋蟀蝈蝈的鸣叫声。两柱雪亮雪亮的车灯直射前方的道路,吓得几只野兔从路面上慌乱地窜进两侧的田野里。我站在车头里,能感到迎面吹来的小风拂过肌肤后的丝丝凉意。不知为什么,车厢里谁都不说话,默默扶着车帮,任凭风吹车晃,似乎还浸润在演出时的亢奋之中。
回到了队部后,演员们开始卸妆,繁津跟王组长交接服装道具。那天晚上的夜宵是肉丝榨菜面。当时也是真饿了,晚饭只吃那么一点点,所以,我觉得那面条好吃得不行。那肉丝,那榨菜,连汤带菜,往捞面里这么一拌,肉香,菜香,面香,相互碰撞和融合,虽然没有太高的颜值,但在嘴里,能传递岀阶梯式的口感味道,鲜美的程度直接爆表,使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活跃了起来。我们打完饭围成圈,坐在水泥地上,全然不顾吃相。赵华芳也端着饭碗,嘴里还叨叨地说,"我也吃上演员饭了。"她边说,边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说起吃相,在我们几个中间,要数凡民"文明"和"秀气","小肚鸡肠",他的特点是,几乎是一根一根挑起面条,然后再放回碗里沾沾汤后再吃。吃菜也一样,一根一根地吃,从不掺和,肉是肉,榨菜是榨菜,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孔繁津的特点是,吃一口面,吸一口汤,悠然自得,让自己的胃蕾充分地享受着这一高光时刻。双柱的"口活"比较复杂,他先用筷子把面条高高地挑起来,放回碗里,再挑起来,再放回去,反复数次后才下口,边吃还要边抽鼻子边巴嗒嘴,并且开始发表惊艳舌尖的感慨。
思京的特点是,一手端着碗,然后直接把嘴插在碗里,另一手拿着筷子往嘴里扒拉,他的那张大嘴,连吸溜带嘬,"呼噜呼噜"地,吃得那个"昏天黑地",如果不是需要抬一下头喘口气的话,他会把嘴撅在碗里不岀来。最有功力的要数危鸣辉,他不管面条有多长,只要前面的面条一进口,他就能一口气把后面的面条,带着响声地全嘬进嘴里,把嘴塞得满满的。这时你再看他的碗里,只剩下点汤了。赵华芳的吃相咱没敢看,自然无法描述,估计挺美的。
就在我们吃得挺 high的时候,我听到厨房的窗口里传来"小卓嘎"的喊声,"班长,你来一下。"我边吃边端着碗走了过去,"小卓嘎"先给我碗里盛了一勺菜后说,"还有面条,问问你的人还吃不吃?"我回头对着双柱他们喊道,"没吃饱的可以加啊!"不用说,危鸣辉第一个从地上蹦起来,后面又跟来好几位。
在回党校的路上,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双柱和鸣辉一路上跟我说话都是嗲嗲的,酸酸的,麻麻的。他俩特让人"讨厌",学什么不好,非要学着"小卓嘎"的口气说: "班长,来一下!""班长,水桶不见啦!""班长,爱老虎油!" 当着人家赵华芳的面,说得我既难堪又无奈,真想揍他们一顿,又怕打不过。
很快,党校到了。我一进党校大门,就一眼看见黑暗中,有个人影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大概是这个黑影也看到了我们,他站了起来。我走进才看清,是张老师! 真不知他在台阶上已经坐了多久,他在等着我们,等我们平平安安回来。我紧走几步,上前说,"张老师,我们七人完成任务,安全归队!""好好好,抓紧洗洗,赶快休息,有话明天再说不迟。""是!"我接着回头对双柱和鸣辉说道,"你俩送一趟赵华芳回去,见她进屋后再返回!""是!"
那天晚上,我洗漱完毕后回到屋里,觉得屋里挺闷热的,便趿拉着拖鞋,身穿背心裤衩,来到昨晚坐在台阶上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两根臂膀杵着膝盖,两个手掌托着下巴,痴痴地望着星空,心里充盈着快乐地想,"淇河边的小村子在哪? 那儿好玩吗?" 正是:
歌舞为魂两日时,
冰心一片润如酥。
诗风文韵诵不衰,
蚌病磨难能成珠。
已将书剑托来日,
当年逍遥任人摅。
意未了的了意语
英语班,俊才卓异。英语班,龙兴之地。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我还是难忘曾经的那段过往! 今写此回忆故事,是对情的追思,是与灵魂的对话,是对无奈的拷问,更是对忠诚与情谊的赞美! 我,肓人摸象,从自己的井蛙眼光,偏隅角度,认知深浅和记忆容量,凝固岀这两天欢乐的色彩,淋漓岀活泼的诗意,荡漾岀清介的竹气。心怀坦荡荡,天地自开阔!
这两天,历史瞬间,这一小撮群众,没有惊世骇俗之举,没有喧阗的豪言壮举,更没有连篇累牍的思想汇报,可是,他们的青春在低低地吟唱,他们的红心在默默地与祖国相始终。他们用自己不太专业的笛曲,歌声和舞步,宣传着革命战士的灵魂毛泽东思想,绽放岀那个时代,一个年轻人所应有的活力和朝气,宣染着当年磅礴的历史氛围。我的文章,"裹脚布"一块,如"熏"着或冒犯您或他(她),在此一并表示歉意!
对文章中挂一漏万,张冠李戴之处给予赐教的您或他(她),在此也一并表示谢意! 小便相知,大便情浓! 祝张老师及英语班所有同学,天保九如,地佑松龄!